楚陽台上,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神賽舞。

西都山上人頭攢動。東京城陷的消息,已經傳到巫山。金兵已經將東京城的官民財物搜括一空,卻還是逡巡不去,看起來南下在即,鄉民心中既驚又懼又怒,向神靈的祈求,也更為急切與虔誠。是以雖然未到正祭之時,湧入巫山縣的四方鄉民,仍是大大多過往年。鬆木台上鋪滿鬆針與鮮花。藥王廟的鬆棚與巫女祠的花棚一如往年,搭建得精美潔淨。閻羅王與韓起雲分坐兩邊。

唯一不同於往年的是,藥王廟的琵琶女與巫女祠的樂工都失陷在東京城中,倉促之間,又找不到能夠讓蘇朝雲和季延年滿意的替代者,是以今年的祭神賽舞,竟無樂手。

身著錦袍的蘇朝雲與季延年在鼓點聲中登上了高台。自東京一路奔返巫山,他們兩人都帶著風塵之色。此時相對,恍然都有隔世之感。

蘇朝雲懷抱琵琶,季延年手中握著一支湘妃笛。為他們的舞步伴奏的,將是他們自己。

鼓點停下之際,季延年吹響了竹笛,蘇朝雲眉一揚,左手抱琵琶,右手長袖揮出,翩然起舞。

西都山上的諸多信徒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巫女祠的男覡如何能夠為藥王廟的女巫伴奏?這個勝負可如何計算?

然而他們很快聽明白了蘇朝雲唱的歌詞。季延年吹奏的正是當日金兵拔營時教坊樂師所奏的《辭廟》一曲。和著笛聲,蘇朝雲曼聲唱道: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

徽欽二帝被擄,天下皆知,是以這一曲唱來,西都山上,一片寂靜,看台上的巫山縣令與幾位宿儒,早已淚流滿麵。

一曲既罷,季延年調子一轉,換成了蘇朝雲當日在東京城外唱過的那首《阮郎歸》,方才的凝重悲愴,一掃而空,蘇朝雲臉上的神情,也隨之而變,嫣然一笑,轉而唱道:

“楚陽台畔好花枝,借問阮郎歸不歸?……”

《阮郎歸》本是藥王廟祭神之曲,這樣的曲子,媚惑的是男神而非女神,所以極盡纏綿之能事;但是季延年的笛聲,卻將它轉了一個調,平添了幾分明亮高亢,詠唱的正是他們二人一路奔回巫山的情形。從那黑暗地獄中奔逃出來,仿佛蒼鷹重上青天,自由自在地盤旋飛翔,長風浩浩,天地蒼茫,隻有他們兩人的身影一路纏繞前行,滿懷的歡喜,溢出了胸懷。

最初覺得季延年為蘇朝雲的歌舞吹笛不太妥當的人群,感受到這笛聲與歌舞中的歡欣,不覺笑容滿麵,仿佛自己也剛剛逃出那鮮血與烈火之地一般。

這一段唱罷,蘇朝雲琵琶響起,彈的是巫女祠的迎神曲《巫山高》,季延年起舞之際,鮮花四散,伴著他醇厚如美酒的歌喉:

“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闌神曳煙……”

琵琶聲歡快如少女的笑語,描摹的恰如他們回到巫山之後的情形。雖然遙遠東京已經是黑暗地獄,這雲雨巫山之中,蒙神靈庇佑,仍舊是富庶安樂、處處歌舞。所以這一次,巫女祠和藥王廟,都以從未有過的熱情在迎候神靈,歌唱巫山信徒的虔誠與感激。

西都山上的萬千信徒,年輕一輩少有成見,又熱情易感,雖然詫異於這一次祭神歌舞的別出心裁,但也更喜歡這見所未見的一番新氣象。尤其是,那或者凝重悲愴,或者明快飛動,或者專注虔誠的變幻氣息,自台上一波波彌漫開來,比往年任何一次祭神歌舞,都更為濃烈,令得他們隨了台上的歌舞或喜或悲,或歌或哭,如癡如迷,如癲如狂,這樣的感覺,真個很讓他們迷戀沉醉。

隻是那些年長老成的信徒,從初時的迷惑中清醒過來之後,則不免都有些擔憂。鬆木台上高歌起舞的兩人,季延年濃烈如酒的眼神與舞姿,固然是如此輕忽地掠過台下的信徒,而隻專注在蘇朝雲身上;蘇朝雲卻也同樣專注於如何配合對方的曲調與舞步,專注於如何在最適當的時候插入自己那一段歌舞。山風中細雪紛飛,身著錦袍的兩人,就如雪中飛舞的兩隻鳳蝶。這情景若放在別時別地,自是美妙無比;但在此時此地,卻讓他們覺得,怎麼就這麼不對勁呢?女巫與男覡,看起來魅惑的竟不是虛空之中的神靈,竟仿佛是台上共舞的對手?

看台上的巫山縣令也已從最初的感動與震撼之中回過神來,意識到今年賽舞的不同尋常之處,不覺皺起了眉,向身邊的縣丞說道:“這樣賽下去,藥王廟與巫女祠如何分出勝負?”

那縣丞苦笑道:“大人還是先別擔心勝負的事情吧。大人你難道沒有發現,本來應該專心迎神奉神的兩位巫師,現在看起來都不是這麼回事?隻怕有些鄉民會騷亂!”

巫山縣令遲疑不決,隻搓著手道:“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不過,轉眼望見閻羅王神情頗佳,韓起雲更是眼帶笑意,巫山縣令又鬆了一口氣。也罷,既然巫女祠和藥王廟的正主都不置一詞,他又何必多管閑事?

因為閻羅王和韓起雲的鎮定,西都山上竊竊私語、頗有微詞的那些老成信徒,終究還是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