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燁英記得,在這次於楚國見到慕容斐之前,大約已有兩年多沒見過這個堂弟了,所以對他的印象還始終停留在那個完美而刻板的少年模樣。
完美是因為,他一直被這樣要求著教養長大,知禮儀懂進退,言行舉止沒有半分差池。所以,少年慕容斐和幼年慕容斐的差別似乎隻是換了個大一號的模具,成長也不過是一次成功的複製。然而,也許就是因為如此,慕容燁英便總是有些心疼他。又仿佛是因為看到他總是在眾人的麵前努力扮著成熟,讓她反而不自在,以至於並不想多見。
直到這次見麵,慕容燁英隱隱覺得,他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她很難說清那是什麼:他看上去還是老樣子,但比之過去多了些靈動,似乎那些禮儀規矩不再是刻畫他的模具,而是某種他可以隨心運用的器具。比如現在,這孩子於這樣的僵局中柔軟地退了一步,誠懇地認了錯,然而,潛在的用意可能卻是,這件事情絕非處理張尉一人便可以解決的,要處罰就是五人同罰,殿監大人你要想明白,簡單趕走一個劍童張尉確實容易至極,可現在是五個人,而且其中還包括被全蜀山最寄予厚望的兩個天才弟子。
慕容燁英不知這樣的推測究竟對不對,如果不是如自己這般太過了解慕容斐,大約是不會看出此時站在長明閣一室春光中的這個溫和少年會有如此的算度吧,於是,她忍不住在一邊輕輕地歎了口氣。
穆顯以為身後年輕殿判的歎息是在可惜幾個這麼好的孩子也許就要被罰下山了,心下便也生出些不忍來。五個人都趕出蜀山,這樣的情景的確太過重大,更何況其中兩個也並非禦劍堂的人……
於是,他沉吟半晌才說:“先叫桓瀾來問話。”
桓瀾帶來的回答幾乎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簡短而肯定地承認過錯,然後靜待受罰,但是半分都不承認唐謐就是主謀。
穆顯眼見四個少年在並未怎樣商量的情形下,便快速默契地統一了口徑,雖然心裏一點兒都不信考場之事不是唐謐牽的頭,卻也拿不住更確鑿的證據,心裏反而有些佩服這小丫頭籠絡人心的本事,不知她怎麼就能和這憨的冷的軟的硬的各色人物都結下了如此深的情誼。
殿判閻楷之恰在此時站出來為幾個少年求情:“殿監,這幾個孩子在考場舞弊之事的確是該受罰,不過,現在還有條人命待救,這些事可否先放上一放?等唐謐被救過來了,劍童由我們帶回禦劍堂,術宗和劍宗的弟子交給掌門和各宗宗主分頭處罰,這樣可好?”
一旁的宣怡向來疼愛劍童,忙跟著進言:“是啊是啊,雖然他們犯了錯,可是畢竟後來都得到了劍魂的認可,可見還是和蜀山有緣的。況且他們都是心地極好的孩子,大約是一時情急這才走了歪路,以後我等嚴加督導,定是可造之材。”
穆顯思索著沒有馬上應答,眼光轉向慕容燁英,似有征詢之意。
慕容燁英的眼梢掃一下站在那裏低眉垂目的慕容斐道:“五人有錯,罰是該罰的,但現下還是以救人為重吧。就算以後要罰,我以為,把五人都逐出蜀山,顯得有些過了,還請殿監三思。”
穆顯的神色並不分明,當下答道:“也好,救人為重,這事先放下。”說罷抬手指向四個少年道,“你們幾個都跟我來,一人不夠,四個齊心倒也許能有些擔當。”
四人尾隨穆顯來到殿後廂房,推門看見唐謐依舊是一副身子僵直的老樣子,隻是被人擺在了榻上,雙眼迷茫地睜著,看上去說不出的古怪。再一細瞧,但見她的額頭鎮著一小塊半透明的卵狀物,有花生仁大小,晶瑩飽滿,似是某種美玉。
“這東西叫玉魂,和晶鐵還有妖物一樣,都是先人遺留下來的東西。”穆顯簡短地解釋了一句。
少年們頓時睜大眼睛,細瞧這比文字還古老,比國史還久遠的珍寶,然而橫豎也隻覺得就是塊美玉,瑩白剔透,並不見其他異處。
“你們有沒有想過,唐謐現下的情形,分明活著,可六識已亂,單看其人,眼、耳、鼻、舌、身與意皆不在身,眼不能視物,耳不能聽音,但六識卻還存在,那麼它們在哪裏呢?”穆顯問道。
慕容斐隱約覺得,這是佛家人才會問的問題,拿這樣的問題來問蜀山弟子倒是有些難答,便道:“回殿監,我等不大清楚,平日裏也從未思考探討過這些。”
穆顯一指玉魂:“這問題我也不知答案,不同信仰的人對這去處的解釋也不一樣。而清源寺的僧人則相信,不論它們去了哪裏,玉魂都能與那個去處相接,一會兒,我就是靠它,讓你們的六識進入唐謐的世界。”
“那麼,在那裏我們會看見唐謐嗎?”白芷薇問。
“不見得。那裏確實是她的世界,但她卻不見得身在其中。就像你們做夢,有時也隻是旁觀者而不是夢裏人。”
“那要如何平息她的六識之亂呢?”白芷薇又問。
“不知道。這也便是我最擔心你們的原因。因為這並不是一個明確的任務,全看你們在那裏可否自行看破唐謐六識之境的秘密。在毀去那個世界後,唐謐的六識之亂才可平息。”穆顯說完,自己也覺這樣解釋太難理解,卻又不知要如何才能說得更加淺顯易懂,沉思一會兒才道,“打個比方,如果你們四個不滿意現在的世界,你們知道該如何讓它改變嗎?想來也沒有什麼現成的方法,隻能靠自己去探索。就和完成這個任務的道理一樣。對於那個由唐謐六識所造的世界來說,該怎樣破開,也隻有由你們自己去探尋方法了。”
“那如果找不到法子,又會如何呢?”慕容斐問。
“你們幾人並非真的到了唐謐的六識之境,隻是我通過玉魂,送你們自己的六識去了那裏,待到我力有不逮之時,便隻得將你們帶回來。你們到了那邊,抬眼看北天,不論黑夜還是白晝,都該有一顆極其耀眼的亮星,當那顆星轉紅,便是我力盡之時,你們的六識便會立即歸體。而且記住,你們通過玉魂來去唐謐的六識之境隻有一次機會,如若不成,隻有再找這世上她能夠完全信任的人了。”
慕容斐聽了,沒有立時接話再問,心裏隱覺微壓,暗道唐謐是孤兒一個,我們若是失敗了,還可以去找誰呢?
他抬眼,正對上白芷薇的眼睛,見她也是思慮重重,明白她大約也是思及此事,於是輕鬆地笑笑道:“不過是幻境一個,就算再是凶險,也不會真的要命,大不了將那裏砸個稀巴爛,總有法子將它毀掉。這事我們幾個足夠,斷不會不成的!”
穆顯沉臉提醒:“那裏到底如何我也不知,叫你們四個一同去,就是要互相提醒,萬不可迷於幻境。至於張尉,你看不見幻象的能耐在那裏是半分也用不上的,因你隻是六識被我送入其中,與其他人無異。”
事情交代罷了,穆顯讓四人盤坐於唐謐的東南西北四方,自己則坐在距離他們稍遠些的軟席上,雙手結蓮花印,口中念念有詞。
少年們雖然聽不真切他在低念什麼,但看那姿勢和偶爾可聞的幾句念詞,分明都是佛家法門,不過因為胡殿判早有解釋,倒也不覺得詫異。
卻見唐謐額心的玉魂漸漸明亮起來,眨眼間光芒大盛。四人隻覺眼前一片令人眩暈的白光撲來,將身子刹那吞噬……
再睜眼時,四人俱是先看向頭頂的一片金紅天空。一邊天際帶著沉暗的藍紫,而另一邊則掛著橙色的夕陽,看來正是日暮時分。再看周圍景致,發覺所站之處竟是血紅色的沒膝泥沼。
白芷薇本以為沼澤的顏色是被夕陽所染,手指蘸了一些軟泥拿到眼前細看,卻見那泥居然原本就是紅的,正浸了血般散發出腥臭的氣息。
“還真是沒道理的地方。”白芷薇嘀咕一句。因為明白一切不過是意念間的虛影,所以盡管站立在汙血一般的泥沼中,倒也不覺得有多麼惡心可怕。
四人繼續打量四周環境。發現所處之地仿佛是一條幽長的峽穀,兩側懸崖陡峭絕立,一些紅色的細流沿著峭壁上的樹藤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落在崖下的泥沼上,發出難以形容的聲音,就像是無數破鼓被人懈怠地敲著,撲撲哧哧,明明有氣無力,卻一下接著一下,毫不停歇,聽得時間長了,倒覺得似有什麼壓在心上,心跳也跟著疲累起來。
正在觀察地形的當口,遠遠就見從峽穀深處有三三兩兩的疲憊男女走來。四人見泥沼草木不生,又怕沼下藏有暗流,並不敢躲,便站在原地等著那些人過來。
隻見來人越來越多,男女老少大約有二三十個,排成前後鬆散的隊形,在沼地裏緩緩跋涉。
不久,隊伍最前的幾個壯年男子已至四人麵前。
張尉忙深施一禮,問道:“請問這位朋友,這裏是何處,該怎麼出去啊?”
男子冷冷看他一眼,答道:“這裏是死地,待在這兒就是等死,日落前要是能走出前麵的峽穀,或許還能留下一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