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水手,我天生就是個水手。這是他們拉我上船時說的。他們還說我會成為最頂尖兒的,但是我現在也沒有明白最頂尖兒的水手和最不頂尖兒的水手有什麼區別,因為水手們全都一個樣。

大概隻有我跟他們不一樣,所以我才是那一個最頂尖兒的。唔,我天生就是個最頂尖兒的水手。

我的工作很輕鬆,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坐在甲板欄杆上數魚,掉下去過一次,兩次,很多次。

每一次被拉上來的時候,他們都告訴我要是還有下一次就不再理會我,聽憑我漂流在大海裏被魚咬成骷髏架子。可是數魚真是有趣。我告訴他們數魚很有趣,最後船長也忍不住問:“這家夥真的看得到魚?”

我被他逗樂了。這些家夥真傻。隔著海水我怎麼可能看得到魚。他們不明白看得到魚和數魚完全是兩件事情,他們真是傻子。

“願仁慈而萬能的主原諒他,他是腦子不好。”船長咕噥著就走了,還喊了一聲,“看緊點兒這個白癡!”

是的,我是個頂尖兒的水手和白癡。我在一艘帆機雙動力船上工作。

我在這條船上工作已經快一年了,我的水手牌上寫著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這兩者我都不會拚寫也記不住。我想我必須想辦法說服他們不要用如此之多的字母去描述船和我,但他們永遠不會聽我說話,除了我媽之外從來不會有人聽我說話,水手們當然也不會聽,他們對表象有一種偏執的信任。

他們嘲笑我連船上有幾麵帆都數不清楚,然後把這種現象歸納為我不能辨別一切大於三的數量。所以我是白癡。

我對此非常驚訝,因為我既不知道“大於”是個什麼東西,也不知道“三”是個什麼東西。再說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要想做一個頂尖的水手需要知道這兩者。我的工作很輕鬆,對了,我說過我的工作很輕鬆。

我接受其他水手的告解,因為據說我爸是一位神甫,但他悲劇性地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偉大地死去了,就像一位真正的神甫那樣。於是大家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應該繼承他的事業。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繼承他的事業,我連“爸”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但這份工作很輕鬆,我也就決定不再深究。

我的工作是在一個黑屋子裏一坐,聽著外麵的水手斷斷續續地訴說著他這些天來的經曆,這當然很輕鬆,但很重要。

水手們在長期的、枯燥的和封閉的航行之中,總要找個理由傾訴一下,這非常重要。

我作為一個神甫的兒子,以及一個頂尖的水手和頂尖的白癡接受這項工作再合適不過了。

雖然我隱約覺得他們找我告解隻不過是因為他們認為我是白癡。是的,我知道無數的故事,但我沒辦法表達出去。我在代替他們承受著某種精神上的負擔和折磨——至少船長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我很重要。

但事實上我完全沒有什麼負擔和折磨,如同他們不願意進入我的世界一樣,我也對進入他們的世界全無興趣。歸根到底,我知道每個人都喜歡我,但我也知道他們喜歡我是因為我毫無威脅。

在這些人裏我最喜歡聽大副的告解,大副同時也是船醫,他的故事最多也最精彩,他是個很獨特的人——事實上我認為他是台很獨特的精密機器,另一個獨特的人是船長。

船長也從來不告解,船長認為他可以解決一切事情而無須向那些水手們一再提到的偉大的上帝去求助。我喜歡他這種態度。

我媽告訴我說自己的事情最好自己解決,世界上沒有誰會幫你,包括上帝——雖然在她嘴裏的上帝和水手們嘴裏的上帝是兩個詞彙。她把那個偉大人物叫做觀音菩薩,你知道,中國人和美國人的語言是不同的。正如她把船叫船而船長把船叫施譜。

好在我聽得懂這兩種語言。

我在碼頭上長到很多歲後,我媽死了。她死的時候瘦得像根繩子,她抓著我的手看著我,指頭在我手腕上掐出印來,然後哭和咳嗽,眼淚好像起錨時錨眼裏流下的海水一般,她說:“苦命的兒。”然後她死了。

再然後我遇到了船長,船長看了看我的頭發和臉,又看了看我脖子上掛著的項鏈,就把我拉上了船。我很感激他。他說他跟我的爸爸是老相識,爸爸上中國來傳教時就搭乘他的船。然後爸爸碰到了我媽。

“他強奸了那個婊子!”水手們樂不可支地對著我喊。

我很茫然,我不知道什麼是爸爸,什麼是強奸和什麼是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