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來船長多了一個不怎麼好的習慣,他很喜歡在貨艙門口的小洞上觀察九紋龍,這個習慣非常不好,因為他一出現,貨物們的一切行動就都停了,我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這個“任何聲音”包括很多種奇怪的聲音,聽著聲音猜測它們發生的原因也是我的樂趣之一。
我漸漸聽出了鐵器摩擦的聲音,木頭在地板上磨的聲音,石頭相撞的聲音,這些聲音都非常謹慎,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刻停止,讓貨艙再度沉寂進那種墳一般的狀態中去。
有時候我很奇怪:我們在裝貨的時候貨艙是全空的,除了幹草什麼也沒有,怎麼會出現這麼多奇怪的東西?
有一次我甚至聽到一聲驚叫,然後有貨物問:“誰識字?”
好半天才有一個膽怯的聲音說:“我。啥事?”
“上一船華工在這裏留字了,快過來看看。”
然後到此為止,我非常好奇,我很想去看看到底上一批貨物留下了什麼字,然後沮喪地想起我自己也不識字。
後來船長有了觀察九紋龍的習慣,我幾乎什麼都聽不到了。
什麼也聽不到的時候我喜歡去船長室,大凱撒人相當不錯,總是會給我一點東西吃。船長的夥食比水手的夥食好。大凱撒總是試圖挑起船長的談話欲望,比如說:“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我們一定認識。我敢打賭。”諸如此類。
船長不大愛說話,偶爾會禮節性地支吾幾聲。
後來我又進船長室,大凱撒還是在遞給我一塊醃肉後繼續試圖挑起話題:“船長先生,我們一定見過。”
船長放下刀叉,看著大凱撒,幾秒。他在做決定的時候總是這樣。然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弗吉尼亞人’號是一條老船,但它運作良好,保養得當,而且是帆機雙動力,適用一切突發狀況。雖然名義上隸屬大不列顛東印度公司,但我本人擁有它的絕大部分股份,隻需要不到三個月就能做完一次運輸,利潤相當高。這種生意非常簡單,販華工和販黑奴唯一的區別就是黑奴上船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而華工上船的時候充滿希望——因此販華工更容易一些。”
大凱撒有些錯愕,微笑了一下說:“船長先生,它確實是一條好船,但你這麼說給我一種感覺是你在跟我兜售這條船一樣。老實說,我雖然不是個窮人,但遠遠買不起。”
船長拈起餐巾抹了抹嘴:“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可能通過一場拳賽去贏得它。”
大凱撒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半晌,大凱撒才說:“船長先生,請把話說得明白一些,您這麼說讓我很難理解。”
船長腮幫子上的肌肉明顯繃起來,然後他說:“大凱撒先生,我來安排一場拳擊比賽,隻要你贏了,我就把船讓給你,你如果輸了,我隻要你的腰帶。隻要打一場就可以。你覺得怎麼樣?”
大凱撒也放下刀叉,直盯著船長的眼睛:“完全公平和正式?”
“完全公平和正式。我可以向上帝起誓。”
“沒有任何幹涉?”
“沒有任何幹涉。”
大凱撒雙手一攤,靠在椅子背上:“我完全無法理解。您知道,我們的做事原則是我必須知道您的理由。”
船長凝視著大凱撒,他的眼睛由狡猾、敵視慢慢轉變為悲傷、平靜。“一八三七年五月六日,在紐約的一家拳擊俱樂部裏,你用五個回合擊倒了一個對手,他是我兒子。我在旁邊。
“我是他的教練、經紀人和父親。
“我不喜歡他選擇拳擊,但兒子總是難以說服的。所以我雖然不喜歡但也隻好支持他。你在我麵前擊敗了他,幹脆利索。當然你也同時打碎了他的信心,他不到一年就酗酒而死。
“八年過去了,你已經是著名的世界冠軍,幾乎打遍了整個美國和歐洲,水手們崇拜你,認為你是世界上最強的人,老實說我也這樣認為。你可能已經不記得這麼一回事,對我而言那是讓我心碎的日子,對你而言那一天或許隻是星期六,沒什麼不同。
“我是個老人,我很想念我的兒子。這不是仇恨也不是怨氣,我不恨你,是他太執著也太脆弱。我隻想幫他完成他的理想,得到他生前一直在追求的東西。所以我要通過比賽把你的腰帶贏過來。你的腰帶丟了可以通過比賽再弄一條,我的船你很可能隻有這一次機會,這是一大筆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