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賽就這麼定了下來,水手們的熱情空前高漲,我也押了一張呱呱叫的美元,如果九紋龍能撐到最後,那一美元就會變成七十五美元。他們說那叫賠率。雖然我不知道賠率是什麼也不知道七十五具體是多少,但那一定是個非常龐大的數目,龐大到足以把這條船買下來。我希望九紋龍真的能支持完最後一回合,晚上就要比賽了,我帶著兩個水手把九紋龍從貨艙裏放出來,用槍頂著他上了甲板讓他曬太陽。
遼闊的海和刮過桅杆的長風,碧藍深邃。
“你晚上就要跟大凱撒打了。”我非常開心,我看著九紋龍,我發現我已經不怎麼害怕這個貨物,我跟他說,“大凱撒是全世界最強的人,他是拳擊冠軍,他的拳頭比子彈還快。”
九紋龍沉默地聽著。我覺得他對大凱撒的拳頭是快是慢是輕是重完全無所謂,我很沮喪。看來在九紋龍眼裏它未必會成為傳奇多少年多少年地流傳下去。於是我想挑起新的話題,我問:“你想不想告解?告解就是給我講自己的故事。你知道,船上的水手們都找我告解,因為我是個白癡。”
九紋龍還是沒什麼反應,我很失望。我說:“我媽跟你一樣是中國人。”然後我就大哭起來。我想我媽。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死的時候掐著我的手,她說:“苦命的兒。”
我哭個不停,我非常傷心。九紋龍的神色看起來有點尷尬,然後他說:“得了。我給你講我的故事。”
他指著自己的文身。胸口,肩膀,肋骨,後背,脖子。
“這些是我的祖輩。”他說。
於是九紋龍指著自己身上的七處文身慢慢開始了自己的告解。那是許多許多年前的故事。
“咱們派的開山祖師是前朝人,諢名張斷鐵,也像咱們一樣是個跑場子的拳師。這個張斷鐵祖上本是陝西的武舉,後來跑到江南做起了小生意,連了幾代。後來明亡了,他家也家破人亡。祖師爺那時剛剛隻有八歲,在亂兵之中撿得一條性命,四處流浪,長大就進了拳場,從陪手開始,打了三十四年。
“他的徒弟叫宋十二,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他隻打了十二場,他在咱們祖宗裏打得最少,功夫自然也最好。
“宋十二的徒弟叫程次青,程次青生性柔弱怕血,不敢打帶銅釘的纏皮拳,隻好在花紅最低的場子裏賺口苦飯吃,隻有一次例外,他在山西一帶流浪時見窮人和富人爭井,那富人請了個名拳師擺下場子,放出話來可以一對五,擂上決勝負。窮人們請不起拳師,隻好自己上。那拳師在場上一連打死了四個挑戰的後生,程次青看不下去,跳上擂台,沒纏的拳對纏皮拳,肉拳對銅拳,打碎了對方的拳頭。那富人立刻折顏相向,把井給了眾窮人,擺酒請他,在酒裏下了毒,因此程次青也是祖宗裏唯一一個沒有死在擂場上的。
“他的徒弟蘇思遠逃出來,也像祖輩一樣跑場子。蘇思遠功夫不行,前後打了四十多場。
“蘇思遠的徒弟叫山神保,是個蒙古孤兒,小時死了全家,蘇思遠撿到他,就帶了他。山神保天生膂力過人,體格強悍,但拳理、內功上差了一些,別人打中他三招,他差不多才能還一招,他仗著耐打,拳腳狠,摔法精,贏了不少場,最後當然也碰上了硬手。
“山神保的徒弟,也就是我師爺,姓韓,沒名字,道上叫他鞭拳韓,因為他好用大架勢的開手拳,我師爺對我師父,也就是你師爺極嚴厲,一天要押著他練七個時辰。你師爺後來跟我說他那時有好幾次都想跟鞭拳韓拚了性命,但在鞭拳韓死後他真正上了拳場,卻又回想起那段日子,想念鞭拳韓,乃至於常常在半夜中哭醒過來。咱們這門都是單傳的孤兒,從小沒爹沒娘,師父就是爹爹了吧。
“我受業恩師姓陳,名肅,字正方,在咱們祖宗裏出拳最快,打得最長,他靠著一雙快拳打了四十一年,勝了三十場,敗了一場,然後就是我了。一二三四五六,到我是第七代,你是第八代——你睡著了!”
“我沒有。”半垂著頭打瞌睡的少年嚇了一跳,抬起頭來,臉色發紅。在他對麵說話的老人歎口氣,問:“你都記下了?”
“都記下了。”少年有些不耐煩,“這些話你老人家最少說過二十遍,我倒背也倒背得來。你不用一遍又一遍地說了。”
“不是二十遍,是二十六遍,因為這是我的第二十六場。”老人慢慢地說,“我每上一場都要說一遍,因為每一場我都可能回不來。你師爺打得長,我也一直沒有機會找徒弟,他死的時候我也三十多了,又混十來年,打了二十六場。兩手空空,無家無業,一身的內傷。現在有誰看見我,都決不會相信我才四十三。”老人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裏悄悄潤上了一層悲傷,“年輕時我也想找個媳婦,成個家,但那時錢來得容易,沒想到我老得這麼快。六代祖宗裏隻有兩個成過家,還都沒有留下子嗣,這就是咱們這樣人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