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澗怒氣衝衝地進入風竹苑,撲麵而來的是熏人的酒氣。此地原本是狄家園林之中景致最好的一處,可是自從他的兒子成人,這地方就被毀成了酒池肉林的俗髒之地。
兒子的房中沒人,屋子淩亂,幾件髒兮兮的衣服蛇蛻似的扔在地上,透著廉價;房角堆滿了空酒壇;幾冊攤開的古書被風翻動,簌簌作響;竹林之中隱隱約約傳來有一聲沒一聲的鼓聲。
狄澗眉頭緊鎖,循聲走去。
風竹苑以竹聞名,沿碎石甬道向前,修竹環繞,小路蜿蜒,盡頭卻有一潭碧水,水中一塊黑石。水是活水,黑石平坦如床,這時上邊正打著赤膊坐著一人,雙腿盤起,膝間夾著一麵小鼓。
他左手提著酒壇,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小鼓,口中喃喃歌道:“貌蚩尤兮心佛陀。”(古語版的《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
狄澗一見他飲酒打鼓,便氣不打一處來,腳一跺,縱身躍上黑石,才一落定,一腳早起,正正蹬在那人的肩上,“騰”的一下,已將其人蹬得翻倒在地。
“哢”的一聲,酒壇碎裂,那人伏倒,左肘落地,手裏的酒壇拍碎在石上,右手舉起擋住頭臉,蜷身收腿,動作熟極而流,全無反抗之意。
見他這麼死樣活氣,狄澗就不由越發憤怒,一腳一腳地踹來,罵道:“喝喝喝,喝死你這畜生算了!”
那人伏倒在酒水與碎瓷片中,雖被狄澗蹬得如風中楊柳,卻還是笑容不減:“爹。”
這人正是狄澗的獨子狄天驚,年方二十有五,疲懶無雙,瘋癲罕見,雖是武藝過人,天資絕頂,但終日神遊天外,向來是江湖笑柄。
這時他低著頭,任狄澗一腳一腳落在肩上臂上,既不求饒也不閃避。
狄澗氣得跌足道:“不是喝酒就是打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沒羞沒臊的東西!”
“爹,好久不見。”
“不見!不見!”狄澗已氣得舌頭都大了,飛起一腳,把那麵狄天驚失落的小鼓踢飛,罵道,“整日裝瘋賣傻,你打算把我氣死是不是?”
“孩兒不敢。”狄天驚定定看著那麵小鼓飛過水潭,撞上一杆碧竹,又“撲通”一聲落在地上,這才死下心來,索性側身趴臥,雙手抱頭,擺出個任打任殺的造型,“孩兒可孝順著呢。”
狄澗哭笑不得。他這兒子天資過人,文武雙全,可是卻不知為什麼,全無一點男子漢的野心與尊嚴,整日隻是飲酒唱歌,揮霍時光,稍遭自己嗬斥,便癩皮狗似的搖尾乞憐,讓人一看就氣不打一處來。
狄家世代都是武林中的頂尖人物。家傳的寂滅手、金鱗悖逆真氣堪稱武林一絕。到狄澗這一代,魔教桑天子為害,武林動蕩,不知多少門派一夜之間便為覆巢。狄家趁亂又得了數種絕學秘笈,待到近年桑天子淡出江湖,狄澗不由就有了吞並天下的野心。
狄澗少時習武,資質平平,自知其短後,便轉而專攻商道,倒賣煤炭。二十年來於商場上攻必克,守必堅,百戰百勝,掙下偌大一份基業,不僅將狄家由“名門”轉為“豪門”,更因在商言商,左右逢源,方能在桑天子掀起的一番腥風血雨中全身而退。可是人心不足,狄澗出身武林,實際上從未忘記武林中那個人人想要的“天下第一”。
他歲數大了,再想習武稱霸無疑是癡人說夢,可是他那一出生就得以“天驚”命名的孩子,卻頗可承載他的夢想。
——狄天驚五歲練拳,七歲學劍,十一歲領悟金鱗悖逆真氣,十三歲學得寂滅手,十七歲練成萬古留名心經,二十一歲掌握哭神吼絕學。就在江湖中人都以為狄家已經棄武從商的時候,一個絕頂高手已在狄家的風竹苑裏,慢慢長大。
狄澗眼見兒子成才,欣喜萬分,不動聲色地在武林之中收集情報,招募死士,安插暗樁,打點關係,耗費五年心血,終於為狄天驚鋪好門路。剛好桑天子逐漸淡出,武林漸呈青黃不接之勢,這時隻要狄天驚出世,登高一呼,則必可重振狄家聲威,霎時自成一方霸主——世間萬事,開頭最難,當爹的給他打開局麵之後,以狄天驚的武力才華,假以時日必可大放異彩,一統武林之願未嚐是夢。
他嘔心瀝血地準備,自以為事無巨細,萬無一失,卻不料事到臨頭出了一件小事,將他的如意算盤輕輕地打了個粉碎——狄天驚這孩子自己,竟對揚名成事,毫無興趣。
狄天驚躺倒在青石上。狄澗許久不再打,他也慢慢鬆開了護在頭上的手臂。正午的陽光穿過他額上的亂發,在他的臉上投射出星星點點的亮斑。
他身形極瘦,皮肉緊裹著骨架,毫無贅餘,這時放鬆身體,長手長腳慢慢攤開,竟似是少年人的剽悍銳氣具體成形了一般,正觸目驚心地擴張開來:“爹,究竟是什麼事惹您這麼生氣?”
狄澗的眼角跳了跳:“你一個多月不見人影,胡鬧什麼去了?”
“沒……”
“冀州的‘銷金王’陶龍十天前慘死。”狄澗卻不給他狡賴的機會,“凶手據說白皮黑褲,又留下紅鼓血畫——是不是你?”
狄天驚笑了一下,他的嘴茬大,這一笑,就像整張臉都要裂開了:“是我。”
他伏倒在地,眼睛望著臉前一片棱角慘白的碎瓷片,笑道:“陶龍的雙刀有點意思,可惜內功太差。被我以紅鼓傳音,施以‘哭神吼’的摧心大法之後,馬上就隻有等死的份兒了。”
狄澗氣得心頭劇痛。狄天驚練成絕世武藝,世人知者寥寥,一旦展露,必然會讓觀者驚豔震怖,從此永世敬重,因此他必須是在萬眾矚目的情形下方能出手。可這麼去殺人,萬一露相,其他人耳聞目睹,對他見了熟了,狄天驚將來再厲害,怕也沒有一鳴驚人的效果了。
想到這裏,狄澗不由怒道:“你這孩子,我早就讓你不要隨意與人動手!再說陶龍是為父好友,你又不是沒見過,為何要對他下手?”
狄天驚臥在那兒,左臂蜷了蜷,以便將頭枕好。他不敢看自己的父親,但是又不能不辯解:“陶龍、銷金王,他是開賭場的——您不知道?”
狄澗瞪他半晌,忽地泄了氣,歎息道:“天驚啊天驚,你真是太不體諒為父的苦心……你將來要雄霸武林,仗義疏財、打通官府、宣傳排場都是少不了的。咱狄家雖然年入白銀逾萬,可是卻也難以支撐這等開銷,必須去找些金主在背後支持。陶龍開的雖然是賭場,但敢賭敢博,為人爽快,不算壞人,更早早地許給咱們五千兩的資助。你現在殺了他,不是自斷膀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