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歸第二天,果然便隨狄青的大軍上了路(說是大軍,其實也隻得一萬兵馬,若是再多,仁宗皇帝可要睡不著覺了)。他初從軍旅,感覺自然新鮮。如此這般情緒昂揚走得幾天,那旅途卻偏是最能消磨人的誌氣,不要多久,這股新鮮勁一過去,便覺諸事不對起來。

胡不歸雖然沒有打過仗,也沒讀過什麼兵書,可是當朝娛樂生活豐富,勾欄瓦肆之中,那說書的卻比比皆是。說到曆代戰爭,總有那麼一句老生常談,胡不歸也聽得耳熟了,叫作兵貴神速。可是狄青行軍,卻就有那麼奇怪,非但談不上什麼神速,簡直就可以和蝸牛賽跑。每一日行軍,基本上從不超過一個驛站的路程。到了各州治所,還總要將息一日。隻不知這般走法,此去嶺南,千裏迢迢,何時才能到達?豈不是讓那儂智高早就做好了準備?

胡不歸看在眼裏,心中納悶。又走幾日,終於按捺不住,等到這日又紮下營來,便到狄青的帥帳去打探風聲。走到帳前,衛士通稟了,胡不歸進去,便見狄青罩件豆青戰袍,憑幾讀書,聽見他進來的步聲,抬起頭來。那表情,跟從前青衣小帽的去胡不歸家私訪,可大不一樣,說不上來那麼一種深沉慎默,不怒自威。

胡不歸見他這副模樣,心裏咯噔一下,要問的話也就忽然間不知去向。再一看,狄青身後帳篷上掛的,還有個異樣物事,居然是個猙獰的銅製麵具,青麵獠牙,頭生雙角,隻兩隻眼睛空洞洞的,直朝自己瞪將過來,又嚇一跳。

狄青放下書,見胡不歸表情怪異,微微一笑,指個座位讓他坐了,道:“軍中這幾日,可還習慣麼?”

胡不歸道:“初時以為艱苦,哪知道其實還比不上江湖奔波。在下……”說到這裏,想想不對,既在軍中,統屬狄青節製,哪有什麼在下在上的?改了口,道:“屬下從前在江湖上追擊敵人,有時候一晝夜之間,都得趕個七八百裏的。”

狄青還是微微而笑,道:“嫌本帥走得慢了?”

胡不歸臉上漲紅,情知自己對於軍旅一竅不通,這從說書人口中聽來的“兵貴神速”,斷章取義,也未必便對,一時說不出話來。

狄青是何等聰明人物,隻從他一句“七八百裏”,便知道了他的想法,道:“要說兵貴神速,那也沒什麼不對。當年驃騎將軍霍去病,長途奔襲,深入大漠斬殺匈奴,那確是要晝夜不停,迅雷不及掩耳。否則以沙漠之廣闊遼遠,單於望風而遁,卻往哪裏再去找他?隻是各代情況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論。”

胡不歸虛心聽取。隻聽狄青又道:“說到本朝,兵將更換頻繁,雖說也是體恤百姓的一片苦心,隻是如此一來,上下之間,未免不太熟悉。所以本帥寧肯走得慢些,便是想熟悉熟悉這支軍隊,到時候指揮起來,就要方便一些。”

胡不歸恍然大悟,這才知道所謂名將,果然就是有名將的道理。那邊狄青又道:“二來麼,儂智高想在兩廣立足,也不怕他逃走。此去嶺南,千裏迢迢,也不是朝夕的事。若一味隻論速度,等到趕到,將士們疲憊不堪,也都是強弩之末了,如何可以克敵製勝?現在這樣慢慢走來,正好可以將養兵力,到時候一鼓作氣,好破強敵。”

胡不歸此時的表情,就不隻是恍然大悟可以解釋得了的了,一時欽敬愛慕,溢於顏色。正要表達什麼,忽聽帳外竟有人聲喧嘩。狄青沉著嗓子,向帳外道:“什麼事?”帳外衛士應聲而入,稟道:“啟稟將軍,是吳指揮手下一個士兵,搶了人家的菜,因此大家糾纏不清。”

狄青道:“帶他們進來。”

那衛士轉身出去,不一晌,帶進兩個人來。一個是五十來歲的莊稼人,麵目黧黑,生得精瘦,雖然按規矩跪在地上,一見那橫眉豎目的表情,就知道是個強驢式人物。要不然,官兵隻不過是搶了他的菜而已,自古民不與官鬥,換在別人,早是頭一縮,且要暗自慶幸到底隻是一把菜,又何至於這樣大動幹戈,鬧上門來?另一個是個年輕士兵,進了帥帳,就知道事情不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臉色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