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2)

繡房裏暖氣氤氳,謝開言用手撫平白色中衣,套上交衽鑲邊襦衫,踢踏著及地雪青羅裙從屏風後轉出來。她將一條銀白絲絛纏在腰間,摸索半天,打了個死結。花雙蝶帶著一陣蘭花香氣走進,看到她整飭自己,噗嗤笑了出來。“謝姑娘,你這是抖地鈴還是擰卷花呢?穿得那麼嚴實幹什麼?再說了,腰結也不是這樣係的。”伸出手,就待去重新整理下。

突然,一隻蒼白的手攔住了花雙蝶的動作,手背上泛著紫色紋絡,細細密密的,就像是半壁上爬滿了紫藤花。花雙蝶訝然抬頭,對著謝開言無法展示喜怒哀樂的臉,睫毛撲扇幾下,憐憫之色漸漸地溢了出來。

她低歎口氣,道:“好罷好罷,我不動你的衫子,也不動你的腰結。”

謝開言這才放開她的手腕。

花雙蝶將謝開言牽到梳妝台前,執起了象牙梳。打開雙鸞鏡,眉目上即刻浮起一陣秋水似的明霞,迎麵而來的沉檀水香,無言訴說著繡閣主人的寶氣天光。謝開言靜下心來,由著花雙蝶替她梳妝。

牙梳從黑發中穿過,花雙蝶柔和嗓音隨之響起。“一梳梳到尾,繽紛落盡謝清輝;二梳梳到尾,花開盛景嚐歡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隨。”她營營哼鳴著,似乎在做著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謝開言坐著沒有動,傾聽花雙蝶的動人嗓音,感受著氤氳的香氣。實際上,撇開她殘存的記憶,整個少女時代能受到如此禮遇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

靜寂中,花雙蝶緩緩地說:“這是我們百花穀的梳妝歌謠,每個女孩都會唱。謝姑娘,你聽著耳熟嗎?”

謝開言端坐不動,抬起手腕搖了搖。

花雙蝶看著謝開言秋水明鏡中的容顏,歎了口氣。“可是,我卻知道你一定去過百花穀。因為你身上的傷痕,隻能是通過我們百花穀的毒瘴才能染上,那些霧氣劇毒無比,一旦吸入了肺腑,就會在皮膚上滲出紫藤一樣的經絡。我們穀裏的人從來不敢踏入花瘴那裏一步,沒想到你進去過,還活了下來。”

謝開言像木頭人一樣靜坐,外觀無論悲喜。

花雙蝶撫摸著她的頭發,傷感地說:“謝姑娘,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將頭頂上的黑發盤成兩朵碧絲垂髫髻後,花雙蝶巧手一挽,梳理著其餘的底發,將它們編成兩條柳葉辮。“這種瘴毒叫做‘桃花障’,每次牽動情緒時,心中必生疼痛。倘若你用內力強壓,寒氣遊走血脈,生成寒毒,比桃花障更加霸道。”

謝開言內心泛起波瀾,這才明白了自己時不時陣痛的緣由,原來是十年前去過百花穀。她一點也不記得那些燦爛百花、皚皚霧氣生得何種模樣,但聽花雙蝶擔憂的語聲,她推想自己可能是中毒極深了。

果然,花雙蝶顫巍巍開了口,說道:“謝姑娘的皮膚透冷,赫然是中了寒毒淤積不散的殘相,你……你得趕緊醫治。”

謝開言抿緊唇,以腹語說道:“無妨。”

花雙蝶歎息不止,素手輕擢,摘了一朵繁英如雪的簪花,替她別在發辮上。謝開言起身,離開梳台,雲裾微動,宛如踏雁沙。“等等!”花雙蝶喚住了她,拉過她雙手,用素絲飛快走線,將兩幅淡色水緗袖罩縫在了她的袖口處,再鑲上布套,套牢她的手指,隻露出蒼白的指尖來。

“女孩在外麵始終要端莊秀美,尤其像謝姑娘這樣文靜的人。”

花雙蝶輕輕咬斷絲線,瞧著謝開言安靜的模樣,滿意地笑了笑。

謝開言攏緊雙手,以寬和袖罩蓋住手背,又侍有手套遮掩,外人應該沒法看到她的猙獰爬痕。她明白了花雙蝶的苦心,朝著花雙蝶躬身一禮,轉身走了出去。

天井裏咿咿啞啞有人轉動著軸輪汲水,暮靄漂浮在四周。謝開言依照先前別人的指示,找到了醫廬跟前。邊鎮的天色降得早,大夫吃過晚飯,蹲在門前抽了一管水煙,老遠看見她蒙著眼睛走過來,哐當兩聲,關閉了門戶。謝開言側耳傾聽,旁邊有兩三竿竹子立在井邊,嘩啦啦搖動著脆響。她走過去盤膝坐下,從隨身掛的布褡裏摸出一塊玉,捏在手心裏把玩。白玉涼潤,冰著皮膚,亦能平穩住一絲指尖傳來的顫動。她默默克製著自己的寒冷與饑餓,守在醫廬外一夜。

第二天清晨,欺生的大夫走出門,看見她披著露水的衣衫,愣了下,將她喚進了醫廬。片刻後,求治無果,她放下化散的銀子,走了出來。

花雙蝶說的果然是對的,她的寒毒入骨已深,民間普通的大夫根本束手無策。所有的出路都指向了北疆邊關外的天階山,那裏據說有道仙隱居,隻要能上得山去,他一定能醫治好你的疑難雜症。

謝開言朝著北方行進。無知無覺地走了一天,夜晚投宿在路邊石頭客棧內。老板見她孤身一人,欺她眼盲,將柴房外的單間租給了她。草草用過飯食,她走進房間休息,枕著草藿濕氣,嗅著枯木味道,一時心緒飄得極遠,像是在茫茫雲海中浮沉。

後來,她索性放空了心靈,什麼都不想。此時,各種細致的聲音鑽進耳朵,無需聚力搜捕,她都能聽取十裏之外。一陣木葉窸窣聲沿著地麵滑過,是夜行人的腳踝趟過草叢,驚碎了露珠。那些腳步聲直接奔著她而來,像是一句句踏在她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