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孤帆隻覺前胸、後背、左脅三處傷口如火灼蛇噬,熱辣辣直鑽到心裏。想睜眼,卻覺眼皮沉重。便在半夢半醒之間,一縷幾不可聞的簫聲鑽入耳來。這簫聲初聽來平平淡淡,聲音若斷若續,不過一陣便漸漸開闊起來,似金風吹過,帶得長草伏地,又似悠雲飄過,掃得日光閃爍。簫聲在他身邊縈繞盤旋,好似撫慰著三處傷口。
也不知是有日初升,或是簫音所致,程孤帆渾身都有些暖洋洋之意。他緩緩睜開眼,見日光確在閃耀,但不過是透過樹葉間灑下的點點光芒。簫聲漸轉柔婉,如日之西偏,雲淡風輕,千裏茫茫,似無人跡卻又不乏靈動之氣。他順著簫聲望去,見不遠處河邊一塊石頭上有人端坐,大半個身子都背對著自己,青衫長袍,隻隱約見其雙手執簫,按宮引商,徐徐吹來。簫身在日光下略呈淡金色,顯非尋常竹製。
他想掙紮著起來,卻牽動傷口,又劇痛起來,不由哼了一聲。這一聲卻引來一陣馬嘶,遠處一馬奔來,那馬到他近前,伸頸湊在他臉前,嗅個不停。程孤帆見是自己的“踏雪烏騅”,心下甚喜。那吹簫之人聽得馬嘶之聲,略微一頓,仍按律收了這一段簫聲,才轉過身來。他將簫反握,移步過來。陽光正從他頭上射下來,麵目看不真切。程孤帆隻見他個子比自己矮,一身寬袍大服略略晃動。
他走到程孤帆跟前,俯下身去看了看,淡淡道:“若不是遇上我,你的血都流幹了。”又道,“你的提調銅牌上居然是雕,職位不低啊。既然醒了,便無危險。”程孤帆慢慢坐起,傷口雖疼,但若動作舒緩,卻可忍受得住,原來傷口已被細細包紮過了。他不禁拱手道:“多謝這位小……小哥相助,不知……”豈知他客套話還未說完,那人一甩袖:“我急著找人,自己保重。”話音尚在繚繞,人已飄出數丈,在清晨的薄霧中轉瞬不見。
程孤帆不由笑了起來,輕聲道:“今天大年初一,過年好,小丫頭!”程孤帆閱人無數,那人寬大袍服和故意壓低的嗓音都掩不住其女兒本色。看她年紀雖不算豆蔻枝頭,但二十出頭的少女在他眼中仍然是小丫頭。他伸手摸了摸腰間,寒寞刀與那卷東西都在。不知她用了什麼傷藥,三處傷口雖仍疼痛不止,但已大為緩和。他緩緩站起,試著攀鞍上馬。這馬頗通人意,見主人行動艱難,四蹄一屈,跪了下來。程孤帆拍了拍馬頸:“老夥計,要勞你趕回京城了!”
他策馬出了林子,才發現此地離十六裏堡並不遠,也就是裏許光景。遙遙望去,隻見毀敗的小村在蕭瑟的寒風中已不成形,村外的空地上白霜一片,絲毫不見昨晚廝殺痕跡。是什麼人將現場清理得如此幹淨?是十殿閻羅的其他人麼?程孤帆心頭一寒:“果如此,若非那小丫頭救了我,此時命還在麼?”他揚手虛晃一鞭,策馬向來路奔去。
到京城時已過了掌燈時分。天下提調總捕衙門專司天下疑難大案緝凶,總捕頭邢戚舞是禦封正三品,其下有副總捕頭三人,每個副總捕頭下設職司捕頭五人,每個職司捕頭再各管品級人數不等的捕快若幹。程孤帆不過三十幾歲,便已任從四品職司捕頭,算頗為難得了。旁人像他這般年紀,大多還隻是七品捕快。
程孤帆知道,副總捕頭羅淳孤身一人,今天雖是大年初一,但他多半仍在衙門當值。京城大街上頗為熱鬧,人流不息。程孤帆繞過幾條街,拐到一條小胡同口。胡同深處便是名震天下的總捕衙門了。外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總捕衙門居然會在這樣一條毫不起眼的小巷中,與六部各大衙門比起來,實在有些寒酸。隻從大門上一方黑底朱字的匾額能看出,這就是令黑道中人聞風喪膽的緝凶捕盜機樞所在。
走過九曲回廊,跨過簽押廂房,就是值事房了。他站在值事房門口,不由向內廳正氣堂望了一眼。正氣堂是一眾捕快議事論案之處,廳中大匾上是“正氣浩然”四個大字。程孤帆隻看這一眼,心中便安然多了。他推門而入,屋內靠牆處放著一張木床、兩張硬椅;整麵牆糊著一張碩大地圖,圖上細細標著哪些案子未破、凶手是誰、已派何人去辦、破案期限,整個地圖就是一個天下大案圖譜;再旁邊是一溜鐵櫃。眼光一碰到鐵櫃,程孤帆心中一酸。鐵櫃平日閉鎖不開,但他知道,自總捕衙門成立以來,每位殉職捕快都會留一件遺物在此,或提調銅牌,或兵刃,或衣物,數十年來已經積了幾櫃子。衙門中故老相傳,有這些遺物保佑,衙門才能穩如泰山。他心中也半信半疑,但每當望著這些鐵櫃,心中一切疲累勞怨都化得無影無蹤。
他站在門口,並未向內走。麵向地圖的那人一動不動,似已入神,半晌才道:“孤帆,不是準了你三天假麼,怎麼這就回來了?”程孤帆走上兩步,單膝著地:“副總捕頭,卑職有大案要稟報!”那人“哦”了一聲,並不轉過頭來:“你滿腦子隻有案子,過年便休息兩天,何必如此辛苦。唉,滇西的滅門血案剛有了點兒線索,便又斷了。福建泉州府庫銀被劫案,查了月餘,還不見端倪。蘇州連環采花案受害人已經增加到十六個……如今朝局不穩,各方均不敢擅動,縱然是總捕衙門,辦起大案來,牽涉一多,也不免束手束腳,唉。”程孤帆並不起身,垂首道:“卑職要稟報的大案較這些隻有過之。”那人轉過頭來,雙目一睜:“難道京城左近有什麼大案麼?孤帆,起來說話!”
程孤帆答應了一聲,起身抬頭,盯著這個總捕衙門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副總捕頭。羅淳四十幾歲,兩鬢略白。他雖在三位副總捕頭中排名第三,但總捕頭邢戚舞平日很少過問衙門中事,那二位副總捕頭也均年事已高,傷病在身,故羅淳實是衙門中日常負責之人。對程孤帆來說,羅淳自他入衙門以來便是上司,十餘年來耳提麵命,對他多加提拔。若無羅淳,便無今日之程孤帆。羅淳隻掃了程孤帆一眼,便道:“孤帆,你受傷不輕!”程孤帆點了點頭:“險些便回不來了!這件案子實在棘手。十六裏堡被屠滅焚村,四十三,不,四十四條人命啊!”羅淳麵色大變:“什麼?怪不得今早神皇渡衙門傳書來說有大案,原來如此!”程孤帆道:“是!還不止如此,遼東守拙城主將耿星河手下四大侍衛之一遲磊也在十六裏堡被人殺死,他稱兵部黑幕重重,似涉及守拙城軍餉等事,幹係不小!”羅淳倒抽一口冷氣:“遲磊?涉及到兵部麼?”聽出羅淳口氣中焦急之意,似這等數十人身死,涉及邊關、兵部,又牽連黑道殺手的離奇大案,即使在總捕衙門中,也是絕大重案了,難怪羅淳語氣急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