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黃昏了。程孤帆縱然再不願離開城隍廟,但好歹一天一夜未進食水了,腹餓口渴。他長歎了一口氣,不知自己究竟該到哪兒去。畢竟是先填飽肚子再說,他走出廟門,不知怎麼又走到那家“宋記燒麥”。仍舊是滿屋熱氣騰騰,這與平時沒什麼差別,但不同的是,不少桌上擺著一碗碗元宵。幼時,程孤帆最盼正月間的這碗元宵,倒不是愛吃甜味,隻是喜歡這熱乎乎的感覺。每次都是先把湯喝下一半,再慢慢細咬著一個個韌韌的圓子。他看看店外,天邊圓月高懸,隻差斜下方一小塊殘缺,算算日子,今天正是正月十四了。

他立在店中,正在出神,隻聽店主老宋招呼:“程大人,你來了。這些日子可沒見啊!”程孤帆心中一動,難道他不知前些日滿街在通緝我麼?可他表情居然不見絲毫異樣,想是隻忙著做生意,不關心這些官家之事。程孤帆點了點頭,也不答應,隻坐到一張桌旁。老宋也不多問,隻按老規矩送上來四兩燒麥。程孤帆愣愣地望著燒麥,擺了擺手:“明兒十五了,給我也來一碗元宵吧。”

他用勺子舀起湯來,一口口慢慢喝著,心中一片茫然。店中食客交談之聲不絕鑽入耳來。隻聽一人道:“你聽說沒有,總捕衙門的副總捕頭居然被刑部抓了!”另一人道:“不是抓了,而是他自己投案!”先前那人道:“不管怎麼說,沒想到總捕衙門副總捕頭也是這種人,嘿嘿,真是天下沒有好人了!”程孤帆心中一痛。

那兩人正在低聲議論。旁邊又一人道:“昨晚有人行刺兵部田侍郎,你們可聽說了麼?”另一人接道:“怎麼沒聽說,今早京城就哄傳開了。”第三人又道:“嗨!聽說還是個女子,年紀似乎不太大,真可惜。”程孤帆聽到是個女子,心中不由大震。又一人問道:“可惜什麼?”先前一人道:“老王,你真是孤陋寡聞。你不知女刺客行刺不成,當場便死在刀劍之下麼?”他這麼一說,客店中有幾個不知情的都紛紛圍攏來。這人見眾人圍攏過來,更增興致,大聲講道:“那女刺客也真凶悍,連殺了田侍郎府上幾個侍衛,直衝到田侍郎近前。不想田侍郎功夫當真了得,一出手就將她打傷。她卻仍不退不降,死戰到底,結果當然活不成。聽說,她長得還……嘿嘿……不錯呢。這不是可惜麼?”

程孤帆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隻覺咽喉發幹,心中大叫“小曼,不是你,不是你!”周圍人眾聽那人講得繪聲繪色,不由哄然叫好。老王笑道:“他媽的,好像你當時在場,看得清楚似的。你倒說說,她長得什麼樣?”那人“呸”了一聲:“你不信就到田侍郎府後門去看。那女刺客的屍體還掛在那裏,雖然血肉模糊,但看身材,嘿嘿,可比你那老相好強多了。”眾人聞言又是一陣大笑。

程孤帆氣滿胸懷,問明道路,便往田侍郎府去。此時天已近黑,田成佩的府在城東,程孤帆遠遠便望見門前堆著十幾個人,但都離得不甚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他心中如火煎油烹一般,加緊腳步向前走去。果然,門邊一棵樹上懸著一具屍體。雖然隔得不近,但屍體長發披散,衣衫不整,幾不蔽體,渾身上下血淋淋的,一張臉慘白無色,看得出生前姿容秀麗,年紀卻與自己差不多。程孤帆登時鬆了口氣,便也不往前擠去,心道:“這女子不知是誰,想是與田成佩有仇。難道也與此案有關麼?不管如何,總要將她屍體救下,以免在此受一眾俗人淩辱。小曼,你到底去了哪兒?”

他慢慢轉過街角,想尋個僻靜處休息。哪知,迎麵急衝衝一人奔來,來人雖俯身低頭疾行,麵罩黑布,但程孤帆一愣間便分辨出來了。他心中又驚又喜,忙搶前一步:“遲姑娘!”遲曼抬頭見是他,先是一愣,繼而變色,嗚咽起來。程孤帆雖不知她這一日夜去了何處,但心中歡喜不禁。遲曼哭到後來,隻斷斷續續反複道:“齊姑姑死了,齊姑姑死了!”程孤帆不解其意,但想在田府外如此甚是不妥,忙拉著她又轉過兩條街,找到一個僻靜小店,進去坐了。他安慰半晌,遲曼才緩緩講出昨晚回到十六裏堡,見到耿星河、齊花落等人的情形。

她被齊花落打暈,又被耿星河等人帶走,但齊花落怎忍心下重手,她隻過了不久便醒過來。遲曼知道若出言求耿星河放她回來,他們必是不肯,便設法子溜走了。遲曼雖返回來,但白日也不敢露麵,隻等夜晚了才到田成佩府外,伺機刺殺田成佩。哪知她剛到近前,便見人群圍觀樹上吊著的屍體。別人不識,她卻認得那屍體正是齊花落。她一見之下,心神大亂,幾乎昏厥。遲曼不是莽撞之人,隻是遠遠離開,找個僻靜所在,大哭了一場,再細細籌劃如何進府,如何找到田成佩,如何動手。她盤算半天,雖然沒有把握,但父親與齊花落兩人血仇,不能不報,因此再來田府,豈料正見到程孤帆。

程孤帆不勝唏噓,但安慰的話卻半句也說不出口。時已近三更,小店中客人皆散去,隻有他們二人。程孤帆見老板已昏昏睡去,便拉了拉遲曼,要結賬離開。他才要起身,隻聽旁邊有人輕聲道:“你們若要去田府,還是吃飽些再去,以免做餓死鬼。”程孤帆大驚失色,不知何人在側近。他環顧四周,隻見角落桌上趴著一人,似已睡去。難道是這人麼?他又抬頭看了看店老板,居然毫無反應。這人用的是傳音入密?程孤帆一顆心砰砰跳起來。這手功夫自己也不會。他猶在猶豫,這聲音又響起:“你們不必去了,眼下齊花落的屍身應該已經葬在那城隍廟後院了。”程孤帆與遲曼對望一眼,二人都是一個心思,這人將兩人談話聽了個分毫不差。此人若是敵非友,今夜便無命在了。程孤帆緩緩站起身來,向那人走去,直站到他身前,那人仍不抬頭。程孤帆左手在桌上輕輕一敲,筷子筒內十餘支筷子都突地跳了起來,噗噗噗全數插入屋頂,連個尾也不剩。

他露了這一手功夫,滿以為那人會吃一驚。豈料那人頭仍不抬,卻似漫不經心,左手抬起袍袖一拂,方才射入屋頂的十餘支筷子全都反射出來,一根根插在桌上,嵌得整整齊齊。程孤帆大驚,這手功夫可比自己俊多了。再細看時,更是驚訝,十幾根筷子在桌上赫然排出個“忍”字。程孤帆知他心無惡意,否則這些筷子一齊射向自己,哪裏能躲得開?他拱手道:“前輩,不知你……”那人聽他開口,緩緩抬頭,一對眸子裏精光四射。程孤帆半句話沒說完,驀然愣住,半晌才道:“總捕頭!”那人微微一笑,隻點頭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