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白月亮出來了!”

丫頭們嘰嘰喳喳鬧作一團,都倚在欄杆上,仰頭看那蒼白的圓月在雲中沉浮。欄杆之外便是靜靜流淌的洛水,月光照耀下,千波萬瀾蕩漾不定,看得人心也跟著飄搖起來。

“李公子!李公子來了!”忽地有人驚喜叫道,於是丫頭們一起圍了上去,吵著嚷著,都道:“公子今日來得可真遲呢!”

“定得罰酒三杯!”

“以公子的酒量,三杯豈非羞辱公子了?起碼得五杯!”

“嗬嗬,可人兒說的,李某豈敢不從?你們隻管來,李某先醉了,重重有賞!”

丫頭們又爆發出一陣歡呼,簇擁李公子進樓去了,露台上變得空無一人。一直站在樓梯陰影中的尚雨總算鬆了口氣。她整整鬆了的發髻,快步走到欄杆邊,也仰起頭看月亮。看了一會兒,不高興地道:“唉,怎麼不是金色的?也不是銀色。白花花的,哪裏好看了?”

隻聽船尾的主舵手大聲吆喝,數名船夫齊聲應和,腳下一震,畫舫開始緩緩離開碼頭,順水而下。碼頭邊有棵老樹的枝丫伸得老長,勾住了畫舫上的燈籠,有侍女跑來跑去地牽扯,踩得甲板咚咚響。

一根枝丫慢慢向尚雨腦袋插過來,尚雨撅著嘴賭氣,一動不動,那枝丫果然隻撩起她幾縷頭發,隨著畫舫的移動,又迅速遠去。

下午的時候,她聽說公孫大娘今日奉命往繆國公處獻藝,隻遣了兩名弟子前來,還曾以為客人們不會來得太多,沒想到這會兒已經坐滿,竟比平日裏還早些,連名滿長安、為天子賦詩、讓高力士脫靴磨墨的李公子都來了。別人都說他的詩妙絕天下,尚雨卻甚是討厭此人。四十幾歲的人了,仍像小孩一樣。每次喝酒,必吟詩唱樂,通宵達旦。

還不到尚雨出場,這個時候本該與姐妹們呆在房間裏,但她嫌艙底悶得緊,便偷偷跑了出來,一個人靠在欄杆上,望著粼粼的波光發呆。

這條河道與別處燈火通明、熱鬧非凡的煙花之所不同,沿河兩岸都是豪門貴族的莊子,白日裏見得到華麗的亭台樓閣、奇花異樹,到了晚上卻甚是清靜,漆黑一片,隻有畫舫的燈光在河中蕩漾。偶爾轉過一片樹林,能瞧見一兩棟燈火通明的樓閣,也都靜默無聲,顯出不同於市井的莊嚴堂皇,轉瞬間又消失在樹梢之後。畫舫在這樣的河道裏穿行,聽長安城最有名的琵琶大師雲漫流彈奏樂曲,觀公孫大娘之劍舞,喝聖上賜名的二十年“若下春”酒,豈是俗人可得之樂?

就因為這樣特立獨行,畫舫的生意如日中天,除了須提前數天預約外,還得有身份地位之人才有機會入內。是以“依水軒”出道才兩年,已儼然與“魁宇樓”、“聽風閣”三足鼎立,成為京師名流們飲酒逗樂、結交攀比乃至爭風吃醋的必去之所。

當今開元盛世,四夷來朝,八方承平,京師長安乃天下之都,繁盛不似人間。外地之人無不以能得到長安戶籍而使盡花招,爭得頭破血流。而十五歲的尚雨,卻因自己是長安人而心生怨恨,原因隻有一個:京師雖然繁華,生活費用卻實在昂貴。

母親原是煙花女子,後嫁與父親,極盡寵愛,也算過了段好日子。然而父親去世的當天,一直以來厭惡母親的老太爺就將母女倆趕出家門。尚雨那時才四歲,母親生計全無,帶著她又回到煙花巷中,但容顏畢竟已不複當年盛景,隻能做些粗活,或替人縫縫補補過活。

兩人住在東市最偏僻的一處小巷裏,龍蛇混雜,人畜同食,饒是如此,還要每月上繳各種捐稅。京師的捐稅,自然與別處不同,什麼丁租、宮物稅、戶稅、義倉稅……林林總總,要人老命。

尚雨自十三歲起,便穿梭於各大酒樓、歌館,維持生計。她的臉蛋兒盡得其母精髓,生得清秀可人,特別是那雙眼睛,清澈得簡直勾人魂魄。從五歲起她就在東市最大的“沉香苑”學習舞技,刻苦努力,加上天分,在同伴中舞蹈之技無人能及。原以為縱使做不到如公孫大娘、嬌芙娘那樣一身出而滿城皆驚的地步,混口飯吃還是不會太難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時代業已改變,尚雨終於驚恐地發現自身的一個無法克服的毛病:瘦。

太瘦。

且不論是胎裏帶來,還是長年饑餓所致,反正瘦在這個富饒的年代,就是罪過。

於是,當瘦小而素麵的尚雨跑到老板麵前,驕傲地說“我善舞蹈”時,所有的人都哧哧竊笑。好心點兒的人對她說:“好女兒,得滿了十歲才能入行,乖乖回家去吧。”遇到脾氣不好的,瞥她兩眼,多半直白地道:“瘦得跟猴似的,哪有人看?”

如此碰了十幾次壁後,尚雨終於收起“一舞動天下”的念頭,在母親以前的好姐妹、“依水軒”老板芸娘那裏謀到一職:圍姬。

所謂圍姬,是份不用動腦子,也不用好容貌,不用歌舞,亦不用陪酒,甚至隻有天寒時才有事做的職業。其時文人騷客無不以飲酒為樂,天氣寒涼了,飲酒過多極傷身體,於是萬國之都的長安城便史無前例地多了一項特殊職業——姬圍。大冷的天,十幾名女子緊緊地圍擠在身旁,還能冷乎?後人有詩為證:“使君傳教賜新炭,姬圍哪解思寒穀?”

如今京師境內,單是圍姬便多達十幾萬人,競爭激烈。而且越是體豐之人越受歡迎,如尚雨那樣小蔥一樣單薄的身子,論理還不夠資格做圍姬。所以尚雨很承芸娘的情,天冷時做圍姬,平日還要幫著打雜,端茶送水。

此時,她把頭枕在欄杆上,打了個飽嗝,翹起小小的下巴,烏溜溜的眼睛東轉西轉。旁人見了隻道她是在欣賞夜色,其實她什麼都沒看。她在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盤算:“這個月末的丁租,按粟二石算,得十一兩三錢銀子;戶稅,今年漲了五錢,就是五兩五錢。下個月初八,照例是宮物稅,安公公來收的話,可以拖半個月,實在不行,隻有把芸娘年前送我的那半匹綢頂上去,唉,我的嫁妝算是泡湯了……要命啊!真真是搶錢啊!誰給我一塊田,我自己種去!”

尚雨的十根指頭把欄杆抓得咯咯響,正在咬牙切齒,忽然“砰”的一聲,旁邊艙門被人撞開,李公子口中胡亂叫道:“好酒!好夜!好……好涼風!”被兩名侍姬攙扶著出來。

尚雨知道此人素來如此,灌了幾口黃湯,就要出來透氣,還號曰“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真不知同席共飲的人是怎麼坦然與坐的。

她原本懶得理會,忽聽那李公子老遠叫道:“那邊是誰?過……過……過來!”

尚雨左右瞧瞧,發現走廊上就隻有自己一人,猶豫地指指自己,李公子道:“就是你,過來過來!”向尚雨連連招手。

尚雨略一躊躇,但客人還是得罪不起的,當下沒好氣地沉著臉,撩開珠簾走到他身旁,草草一禮道:“大爺。”

李公子在懷裏胡亂掏了一把銀子出來,塞到她手裏,道:“好酒……給我拿好酒過來!當此明月,怎能沒有好酒助興?”

尚雨立時嫣然笑道:“謝大爺賞錢!”她眼中波光閃動,看得李公子一怔,待想好好看她一眼,尚雨一轉身,飛也似的跑了。

她快步下到底艙內。艙裏有人問她:“雨丫頭,李公子叫你做什麼?難道看上你了?”另一人停下手中的活,驚訝地道:“看上雨丫頭?不會吧?李公子酒量非凡,照理不會喝這麼兩杯就眼花了吧?”艙裏的人都哈哈大笑。

尚雨瞪眼嗔道:“二哥,積點兒口德,小心下次燉鱉湯時,咬著你不放,哼!”一麵說,一麵提著裙子“咚咚咚”飛跑過廚房。那二哥見她的小腿還是那麼瘦小,便道:“喂,今兒送來的鱉,盤子那麼大,我給你留了隻小的!”

尚雨回頭笑道:“還是二哥最好!芸娘的小曲一完我就下來!對了,外麵李公子說要醒酒湯,等會兒叫人送去。”

她一口氣從船尾跑到船頭,十幾名圍姬已經在樓梯口排隊等著,正各自緊張地整理衣衫飾物。比她大兩歲的柳姐偷偷對她招手,她忙站到柳姐身前。柳姐熟練地給她紮好背後的絹帶,又替她緊好飛雲發髻的帶子。

尚雨低聲道:“今天幾桌?”

“四桌,來的是王大人和他的兩名侍從,另外三個聽說是江南來的大賈,還有一位周公子,城北雲華莊的大少爺……”柳姐詢問地看著尚雨,尚雨皺著眉頭想了想:“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