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在原地坐了多久,顏瑩終於站起身,走到朝軒慣常用的書桌前。桌案上,硯台裏的墨汁還未幹涸,毛筆卻已滾落在地上,所幸沒有弄髒堆在桌邊厚厚的幾摞書冊。就像以前在惜墨齋一樣,朝軒寫完的書冊向來由顏瑩負責編號歸檔,這一次也不例外。

翻開堆在最上麵的書頁,朝軒的字跡從最初的一絲不苟漸漸潦草淩亂,讓人仿佛可以看見他寫到末尾時的虛弱和急切。他是想早早了結這裏的一切,好到帝都開始他新的生活吧,顏瑩想到這裏,苦澀一笑:朝軒確實該享受一下生活了,畢竟這些年,他過得太過辛苦。

一本本將書冊編纂整理好,顏瑩刻意忽略心底失落的銳痛。然而當她拿起最後一本書時,她看到下麵壓了一疊信紙。一張張地讀完信紙上的字,顏瑩似乎沒有明白朝軒在說什麼。她從頭又細細讀了一遍,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啊地叫了一聲,猛地站起!耳中似乎又響起了朝軒被囚於藏書洞時所吟誦的句子:“……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顏瑩心急如焚,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出墓園,對著空蕩蕩的九嶷山大聲喊著朝軒的名字,聽到的卻隻有自己的回音。淚水猛地蒙住了眼睛,顏瑩連行裝都無暇收拾,施展全力飛奔下山,向著帝都伽藍城的方向追去。

從九嶷前往帝都有許多岔路,很快顏瑩就放棄了在路上堵截朝軒的希望。她一路往南,從葉城進入帝都,指望能夠打聽到新任太史令的消息,卻音訊全無。直到幾個月後,新朝開國皇帝風梧即將舉行登基大典,顏瑩才聽說典禮上將由太史令呈上宣示新帝煊赫血統的譜係圖,而這個典禮,將在皇宮前的廣場上舉行,普天同慶。

伽藍城作為數千年的古都,經過曆代王朝的不斷修繕擴建,宮室建築之宏大華美整個天下無可匹敵。宮前廣場不僅可容納十萬人,而且建築時獨具匠心,將正中的雲台用空心石塊鋪建,營造出完美的擴音效果,讓雲台上的話語可以清清楚楚地傳到台下人的耳中,凸現出皇家的威嚴肅穆。

登基大典那一日,伽藍城萬人空巷,紛紛湧向宮前廣場,想要一睹新朝甫立的盛況。顏瑩夾雜在人流中,拚命往雲台方向擠去,渾不顧周圍的人推搡謾罵。“皇上駕到!”一聲高亢的呼喝忽然從雲台頂端傳出,讓原本湧動的人潮驀地停滯下來。顏瑩抬眼看去,一隊隊武士、宮女和官員已在雲台上排列整齊,一個身穿金色禮服的人緩緩走上了雲台頂端的寶座。接下來的典禮過程,一切遵循著古製,奏樂、獻舞、酹酒,炫耀昭示皇權的皇天、後土兩枚戒指,誦讀駢四驪六的祭天詔文。雖然儀式的豪華隆重足以讓觀禮的百姓瞠目結舌,但顏瑩的眼光卻始終凝視著雲台上佇立的一個人影,周圍的一切都再不能打擾她分毫。

那個人,穿著和周圍官員一樣的黑色朝服,衣襟上用銀線繡著繁複的花樣,瘦削的身體站在高台上,仿佛隨時會隨風飛去。他默默地垂著眼,不言不動,形成襯托帝王的絕佳背景,並不知道顏瑩正在人群中奮力向他移近。

“太史令進圖!”司禮監的聲音忽然傳來,喜慶的鼓樂也隨即奏響。

原本一直默立的朝軒走出了隊列,步伐沉穩地走到雲台正中,對著寶座上的皇帝風梧行了一個大禮。然後他爬起身,接過身邊侍從用金盤捧上來的卷軸,在幾個侍從的幫助下慢慢將卷軸展開。

那是一幅極為巨大的圖卷,幾個侍從從皇帝寶座的丹陛之下分持著卷軸的一角,朝軒則一路拉著卷軸的下端走到雲台邊緣,方才站定了轉頭和眾人一起往這幅圖卷望去——狷紋灑金的箋紙上,從最上端的星尊大帝尊號,一直派生蘖發出無數姓名,層層疊疊,如同一枚種子最終繁衍成參天大樹。一道金線從上方貫底而下,隔離了所有的障礙,讓人一眼便從傳說中統一雲荒的星尊帝聯係到了位於最下端正中的風梧皇帝,仿佛那道金線不再是人為的死物,而是活生生的血脈流動,將數千年前尊貴的帝王之血灌注到了當今天子的身上,讓人油然而生敬畏尊崇之情。

耳聽台下的民眾情不自禁地發出歡呼,端坐在雲台寶座上的新帝也露出了笑意。看來頒詔重建太史閣,召回那些在四散流落的前太史閣門人還是有用的,他們渲染著天下輿論的底色,隻這一張費時數月撰寫而成的譜係圖,就奠定了他夢華王朝的正統地位。

眼看獻圖已畢,司禮監止住鼓樂,示意太史令朝軒下場。然而朝軒卻將手中譜係圖遞給侍從,雙臂向台下的百姓一舉,待嘈雜稍歇,隨即開口道:“獻完圖譜,我作為新朝太史令,有幾句話要說。”借助腳下雲台的擴音構造,朝軒的聲音霎時傳遍了整個宮前廣場,讓原本歡聲雷動的百姓逐漸安靜下來。司禮監雖然詫異典禮的進程上並無太史令致辭一項,卻見朝軒已然開口,而皇帝風梧也不動聲色,隻好訕訕地沒有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