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鬱的燈影投在腳下,不知是誰在遠處吹胡笳,聲音低低的像是嗚咽,和風聲混在一起,好像是從天邊傳過來的一樣。這裏是黃河邊的小鎮,靠近渡口,夜深的時候,鎮東一間宅院的高樓上,還有一個人在等客人。

“聽著真是淒涼啊!不知比你的琴怎麼樣?”錦衣的男子抬頭看門口。本來半掩的門不知何時被推開,多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靜靜地站在那裏,背著長長的弓箭,身軀微微發抖,像是含著很強的怒氣。

“你這算是什麼意思?”清麗麵容上抑製不住地湧起怒色,“明知道他在船上,還要我去?”“影月……”男子凝眉望著她,燈光照亮了他的臉。三十來歲年紀,秀窄的一雙鳳眼,眉毛稀疏,膚色蒼白得近乎詭異,幾乎讓人分辨不出男女,“你見過淩無棄了?”

“見過。”“所以才失手?”

“不然能怎樣?用我的箭殺了他?”蕭影月冷笑,“你不該讓我去。”

“果真那樣,你會高興嗎?”

蕭影月眨了眨她明媚的雙目,神思飛快流轉。男子甚至可以感覺到那一瞬間,很多很多的事在她心頭湧動起來。蕭影月繃緊的手放鬆了——他說得對,如果換一個人去,淩無棄的生死,就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

男子清痩的麵孔上漾開了一點兒笑影:“不是如此,怕是你連責怪我都來不及。”蕭影月長出一口氣:“那下一步該怎麼做?”

“這次冀北峰設計調崔雲浩出漠北大營,並派精銳斥候追殺,看來是誌在必得。”男子壓低了聲音,“裴度這幾年在長安主政,他的安西軍一直由崔雲浩統領,內外呼應,冀北峰行事處處被製肘,一直想除之而後快。以冀北峰的性格,他想要什麼一定會全力以赴。他用斥候可以,要是用到軍隊,就瞞不過朝廷,所以陳公的意思是最好由我們出手協助,無論如何不能讓事情鬧大,落人口實。”

“幽虎斥候號稱天下騎軍最強,為什麼還會在漠北失手,還讓崔雲浩逃到了黃河?那個叫崔雲浩的人有這樣的本事嗎?”

“他並沒有什麼。陳公得到消息,莫千鈞這三年一直留在安西軍中,他要護什麼人,別人很難得手,所以陳公才要你去。”

“我知道了,”蕭影月最後說,“事不宜遲,我今晚就出發。”

“要我派幾個影奴幫你麼?”“也好……陳公那裏,還要你多幫忙。”她遲疑了一會兒。“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這個自然……”男子還想說話,可是蕭影月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門外了。男子推開窗,空蕩的夜空中,隻有那一絲千回百轉的笳音還在飄蕩,像是看不見的鬼神在周圍低吟。

四年前蕭影月去西北刺殺涼州刺史方圪,一連兩個月沒有消息。方圪是一方霸主,手下頗有高手,加上握有一鎮雄兵,勢力不小。誰都以為蕭影月凶多吉少的時候,卻傳來方圪暴死的消息,蕭影月也平安歸來。男子暗中探察,發現那時蕭影月已經和淩無棄在一起了。

淩無棄背景不清,男子探察了很久也沒發現可疑之處,也就沒有多話。一年後陳弘誌勾結冀北峰抄滅了武侯將軍古烈風的府邸,古烈風的女婿莫千鈞帶著古氏遺孤殺出長安。陳弘誌盛怒之下派出蕭影月和鬼氏十傑追殺,漠北一戰才知道淩無棄竟然是莫千鈞的義弟。

那一戰以後誰也沒有再提起,但是淩無棄和蕭影月卻從那時起斷了來往。這次截殺崔雲浩,陰差陽錯,命運竟然又把他們推在一起!再相見的話,免不了又是一場廝殺。想到這一層,男子默默把雙手攏入廣袖中:“假如不是各為其主,他倆會是什麼樣子呢?”

安西留後(為唐官職,節度使離開時代其職權,相當代理節度使)、車騎將軍、鐵雲騎萬騎督統領崔雲浩縱然自負智計,此時也不知如何脫身了。

半月前,武烈侯冀北峰以西征留駐為名增調八千幽涼軍進駐長安東城大營,加上這八千鐵甲,幽涼軍駐長安已經不下三萬。聯想到數月以來冀北峰與神策軍左軍中尉陳弘誌來往密切,雙方的信使一日幾個來回,宰相裴度密召崔雲浩回長安謀劃對策。崔雲浩不敢拖延,六天前把軍權交給莫千鈞,自己帶了貼身的侍衛打扮成行商秘密出了漠北大營。

崔雲浩本以為行蹤已經夠隱秘,沒想到兩天頭上就遇上了麻煩。原本以為是普通的響馬,可一交手就吃了大虧。哪裏是什麼響馬,分明是便裝的幽涼軍精銳虎騎斥候。二十多個護衛一下就倒下五六個,撤退時又遇了埋伏,在草原轉悠了四天,激戰了幾次,最後隻剩四個護衛拚死把他送到黃河邊。

不過想來敵方也是準備不足,虎騎斥候中隻要有一個像白天那個弓箭手一樣身手的刺客,這幾個人也就到不了黃河了。但是對於這一點,崔雲浩也有些拿不準,來襲的斥候人數不下一百,自己這點人縱然損傷慘重,也未必能如此順利闖過來。莫非是有人相助?想到這一層,崔雲浩對這個稱莫千鈞為“二哥”的年輕人的出現也疑惑起來。莫千鈞的江湖背景原本就深不可測,此時更顯得撲朔迷離了。

即便有這個年輕人,崔雲浩的心也放不下來。刺客不可能隻有一撥,接下來會是什麼局麵誰也說不準。水路尚且如此,陸路就不用說了。預定在君子渡接應的雲騎小隊不知道能不能到,水路消息又傳不出去,難道自己這一次真要栽在這道上?

崔雲浩心中百念叢生,說不出的煩悶。

“將軍!”淩無棄背著手走進船艙,笑著說,“今夜月色正好,可有興致喝上一杯?”崔雲浩愣了愣,他看著淩無棄臉上那單純的笑容,胸中的煩惡竟然慢慢消散了,一股豪氣衝上來。“好!”崔雲浩站起身。他的心情忽然好起來——既然前路難測,那就隨機應變,生死由命,瞎想有什麼用?

船停在一處淺灘邊上,離岸最近也有半裏許,淺灘不深,擋不住人,可四麵大水茫茫無遮無攔,想要接近也不是容易的事。酒桌就擺在船尾,半隻南雁,一盤鹽筍,一尾鯉魚,酒熱在錫壺裏,微微的香氣飄散開,崔雲浩一時竟有了隔世之感。

“好久沒有這麼安靜地吃一頓飯了。”崔雲浩坐下笑道。

“將軍是做大事的人,成千上萬的人命握在手裏,輕鬆的時候自然少一些。”淩無棄給他斟上酒。“那些事……由不得人,卻又不能不想。”崔雲浩搖搖頭,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酒味雖然辛辣,入口卻漸漸泛出一絲甜味兒來。崔雲浩閉上眼,像是在回味那一縷清香,又像在享受這片刻的安寧,好久才睜開眼,讚道:“好酒。”淩無棄無聲地笑笑,其實這酒是極普通的高粱燒。隻是因為喝酒的人心境不同,竟然比陳年佳釀更加回味無窮。

“今天來的那個刺客,將軍知道是那一路嗎?”淩無棄又給崔雲浩斟上酒,低低地問道。

“武烈侯冀北峰權傾朝野,他不喜歡什麼人,自然有人會幫他除了去。”崔雲浩淡淡地說,好像說的是個不相幹的旁人一樣。

“我看未必,冀北峰性情剛勇,他若要殺將軍,自然會明刀明槍地來,犯不著請刺客。況且‘天心’的刺客,也不是誰都能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