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風知我意 第四十一章(1 / 1)

“那一年,王上要賜婚,我不肯,他說,‘阿曛終究已經嫁了,再執著有何意義’,”他低著頭,慢慢回憶,唇邊有抹似有似無的微笑,“可我不願意,當夜,策馬去了濟寧,息國真冷,卻沒有我看見你在雨霖鈴裏和他一起寫字時,心裏冷。”

“後來我答應了王上,和睦她,是個好妻子。”

他神情恍惚,像是迷陷在了回憶裏,“如果那一夜我未曾去你宮裏,如果和睦未曾在哪裏彈琴,如果我未曾飲酒,就不會有那個孩子,”

他忽然抬起頭來看向我,笑道,“她叫和昱,諡號和昱。”

“都死了,我以為沒有你我也會過得很好,可她們都死了。”他笑著,肆無忌憚的笑著。

毛骨悚然,身上一層一層起膩,原來使臣口中所說不盡不實,原來這些年,他竟如此淒涼,我看向他,冷聲道,“她們一定不想看到你如此,是你自己作孽。”

我的劍直直指向他的喉頭,劍口離他,不過三寸,他卻漸漸平複,淺淺一笑,望著我,“我和王上打賭,賭那句話的分量,”他的眼角似乎微有濕意,“我輸了。”

他漸漸走近我,衣衫帶起塵土,卻是一股淡淡芬香,那是春色的味道,很熟悉的綠植的香氣,電光火石間,我忽然記起。

那是桐花的味道,似乎還有塢王宮裏春色的味道,五月初夏,少年春衫輕薄,騎馬倚斜橋,宮娥擁在橋下,向他投去流轉眼波,我款款而上,知道他的眼他的心,從來隻為我停留。秋千架上,柔情似水,流光跳躍,仿佛要飛過秋千,飛過宮牆。

“阿曛,殺了我,換你的太平安穩。”

他靜靜擁住我,那把劍終於掉落,一聲清脆。

我無力抬起手,輕輕放在了他的背上,卻清晰的感覺到,他在顫抖,“怪得了誰,阿攸,你怪得了誰……”

他推開我,重新撿起那把劍,交到我手中,天色昏暗,雪一觸而發……

像是握住了千年的寒冰,我將劍直直指向他,他未做猶豫,未及等我收回劍,他已堪堪撞上劍口,血淙淙的湧出,他眉頭緊鎖,伸手捂著那傷口,鮮血卻止不住往下流,頃刻間染紅了他的白衣,他的臉色卻愈發蒼白,他扶著牆垣勉強站立,聲音雖無力,卻足以響徹三軍,我方意識到,若是他想反抗,隻這城樓上幾個士兵也可置我於死地,更不用說奪下我的劍,我眉心一動,卻是如寒風侵體,涼到了心裏……

他早存死誌。

“眾將聽令,卸甲,除兵器,開城。”他依著城垣緩緩倒地,捂著傷處的手無力垂下,雪卻開始下了,一片一片,一朵一朵,落在他的身上,卻被那鮮血一一吞沒,我丟下劍發了瘋一般撲向他,淚水像是怎樣也堵不住,滴在他了無生色的麵容上,他唇邊猶帶微笑,卻是比著那個口型,我怎會忘掉,那年的城樓上,他給了我同樣的囑咐,可自相別,我何曾聽過他的叮嚀。

“阿曛,不要哭。”

雪紛揚而下,鋪天蓋地席卷了整個世界,漸漸籠住了滏陽城枯寂的草木,天地一片肅殺,他那浸染血色的白袍卻始終鮮亮,灼灼刺人眼,一切似乎都已模糊,我看不見城樓上飄揚的荀字大旗,也看不見城下那列隊齊整的泱泱大軍,就連顏郤,連南笙也都漸漸消散在了那一片白色茫茫,隻有那一點殘紅,跳躍著,跳躍著,似乎要深深刻在我的心上。

荀攸,你做到了,我再也不可能忘記你,息國多雪,但凡雪起,但凡肅殺,就是你在提醒著我,莫要忘記你……

我終於放下心來,軟軟癱倒在他身側,他的體溫尚存,他的氣息尚在,許久許久了,我不肯縱容懦弱膽怯占據心頭,不肯讓眼淚恣意,不肯讓心痛動搖了意誌,那許久不曾犯過的暈厥之病終於能讓他放肆一回,我慢慢合上眼,似乎又回到了那年桐花樹下,一人自落花深處而來,卻未曾沾染閑花。

那人的臉,漸漸幻動,依稀是顏郤,依稀是南笙,我竭力去看清他,卻感覺頭疼欲裂,隻能看著那模糊的人臉,怔怔得移不開步,我知道,無論是誰,他們都是我此生再不會割舍得下的人。

那個拿命換我的安穩人生的男子,那個勢必要千軍萬馬來討我的男子,那個我恨到極致卻終究原諒的男子……

仿佛落入了錦繡堆中,身子輕柔得像一攏煙霧,人聲嘈雜,宮娥的啜泣,藥壺裏咕嘟咕嘟滾著的水聲,柴火燒斷的窸窣聲,那藥香經久不去,卻使我漸漸安寧,俗世幻影慢慢消散而去,漆黑一片,我知道事情絕非荀攸所說那樣簡單,但。

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