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子分封諸王,維和以安,得立國於泗水之濱,承華宇之佑愛,享潤澤之福祚,繼天立極,撫禦還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僵之休,孤承位二十有年矣,國本不立,民心難安,孤實感惶惶終日,有違先王宏旨,今胥氏子瑰,器質衝遠,風猷昭茂,宏圖夙著,美業日隆。下撫國而有製,上奉養兄父之有義,居江湖則浩浩湯湯乎如魏賢,處廟堂則兢兢業業乎如周臣,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為重任,以安萬物,乃授之以金冊金寶,立爾為世子,恭承天子以禦覽,嘉賜恩德於寡國。”
齊王不動聲色,看著胥魏那不經意流露的幾分尷尬與怨憤,他知道,他必定氣極,多年苦心經營被他一手摧毀,他該是如聞驚雷,也必得如聞驚雷。他忽然有了種快意,依稀能想見朝陽殿裏那位得知後會如何舉動,數十年來他不曾鬥得贏過,隻是他知道最致命的一擊,遠不是昔日庸弱的君主所能為。
胥魏握著絹帛的手緊握得泛出慘淡的蒼白,唯見那薄如蟬翼的皮膚下血脈暴起,他頭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態,亦是從未感覺過的絕望,刹那間,似天崩地摧,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也有隱忍著的怒氣,子對父怒目衝撞,乃為不孝,臣對君微言斜眄,乃為不忠,換了從前,他斷然不敢,更何況他府裏還儲著個沒名沒分的修好,做著不倫不類的侍書,隻因他父王那一分若有似無的曖昧言辭,他便可如此藏掖,可見其為人。
“兒臣不明白。”他勉強道,抬起頭迫視於齊王,發覺齊王在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恣意瀟灑,他覺得他的父王似乎很享受他的悲痛與苦難。
齊王一笑,“如你所見,孤要立阿瑰為世子,你多年斡旋朝堂,天資聰穎,自是能為一代賢臣,一如周公伊尹。”他可以忽略了胥魏的種種不平,他不是看不見胥魏的才能,也並非不分青紅皂白偏寵胥瑰,隻是齊國不過彈丸蝸角,胥魏的心不定,難保欲求不滿,盲目北進,逐鹿中原。生靈塗炭。當然,也存了他的那一點私心。
他就是不願遂了她的願。
“母後曾說,先王立儲,必擇嫡子長子,兒臣並非昏庸之徒,數年來亦頗有政績,兒臣不服。”胥魏隔著竹簾靜靜看著他,齊王換了隻手支頤而臥,半眯了眼,似是不經意道,“你母後很好。”
他頓時通明,錯愕地看著他,久久不言,齊王卻是伸出手來輕叩三下車弦,外頭侍立的內監會意,揚鞭催馬而去,胥魏身子一頹,斜倚在車廂上,長袖掩過唇角時,似是微微上揚,齊王複望向他,卻覺他滿身頹然,似受難飛升的上仙,經曆過了那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恍惚間,他作為君主特有的直覺閃過寸許不安,旋即消散,他心中忽而有些不舒服,吩咐車駕加快了腳步。
在朝陽殿的日子並不好過,粟王後不省人事,終日靠著參湯提著一口氣,胥魏隨齊王入朝陽殿,竟發覺殿中驅使之仆役已削減大半,留侍在側的唯有粟王後的貼身侍婢卉夏,是當年從粟公府裏一同入宮的陪嫁媵妾,至於在殿外行走的遠不及當日的十八宮娥九內監,齊王遣開眾人,停在了粟王後榻前,看著錦繡堆孱弱的王後神色沉重。
胥魏立在他身後,卉夏退下時無意略過他的衣袍,他抬眼,卻見卉夏眼角通紅,神色憔悴,看向他的眼神帶著一絲懇求,不由心中疑雲大起,盯著她遠去,直至消失在重重簾幔深處,忽而聽得齊王的聲音自幽遠處傳來,那樣雲淡風輕的語氣,卻撕扯著他所有的幻想,他所有的過往。
“你說,你母後為何要賜容璽那杯酒。”
齊王轉過身來,帶著幾分笑意,望向他的嫡長子,他曾懷了滿腔期待盼望著他出世的第一個兒子,身後榻上的女子,是他以為的白首之人。而這時的胥魏接二連三被巨大的真相所打擊,已然恍恍抽離,似是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聖水……”他猶自喃喃,忽而心中一沉,最後一絲牽絆轟然崩塌,“凝華夫人久占恩寵,致使父王不思朝政,流連後宮,母後賜她聖水,自然要為天下計。”
齊王麵色不豫,顯然對他的答案頗為不耐煩,冷笑道,“混賬的是我,不理朝政的是我,容璽的命還輪不到她來掌控,終究孤才是王。”
胥魏慘然一笑,“父王是國主,自然何時都要聽父王的,兒臣隻是好奇,若父王當真疼惜凝華夫人,何故這些年囚著她,反而事事倚重母後呢。”
齊王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低聲道,“這後宮哪裏不是你母後的眼線,孤等了這些年,容璽委屈了這些年,全拜你母後所賜。孤感喟你母後功德,那瓶聖水,便也照原樣賜了她一份。阿魏,做不成齊王,怨你母後。”
他朗聲大笑離去,胥魏癡怔立於原地,他早覺母後的病來得蹊蹺,也能猜透父王對於母後忽然的冷淡,隻是他未曾想過,父王與母後之間的糾葛已經如此之深,他的怨念,竟能讓他對妻兒下手。
他貫處朝堂多年,自以為這寒涼薄幸之事所見太多,那些癡念貪怨招致的禍患亦不勝枚舉,卻在此刻感覺到這人心,果然難測。
他望向窗外,天地肅殺,北風已至人間,一切,且看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