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運河上,一條船順風順水行得正好。
船艙裏睡著兩個客人,這兩人都是前一晚夜半時登船,上船後各自呼呼大睡,直到現在才醒過來。左邊的客人伸個懶腰,叫一聲“舒服”!右邊的客人懶洋洋地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這船其實也沒多大,兩人這一開口,彼此都聽到了對方說話,不由得雙雙大驚,心道:“他怎麼也在這船上?”不由都停了動作,探頭出去。
“喲,岑貝子,怎麼是您哪?”左邊的人率先開口。
“何老三,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啊!”右邊的人笑得陰陽怪氣。
這兩人擱在北京城裏,都不是一般人物。左邊那人是京津有名的大盜何鳳三,素來百無禁忌;右邊那人論到出身更不得了,他祖父是和慈禧一起發動辛酉政變的恭親王奕,但他的父親載徵卻十分放蕩,這人便是載徵的私生子之一,隻承繼了宗室私生子女的姓氏“覺羅禪”,他原名溥岑,因深以父親為恥,在外多用“羅覺蟾”這一化名。
羅覺蟾在北京城裏長大,三教九流中也混出點兒名氣,江湖上知道他出身的,無不高看他一眼,唯有這何鳳三對其不屑,兩人的梁子越結越大,若不是去年何鳳三無意中欠了他一次人情,這兩人說不得見麵就要打起來。
何鳳三冷笑道:“岑貝子,您金枝玉葉,身體貴重,沒事出什麼京啊?”
羅覺蟾皮笑肉不笑:“這其中原因眾多,總之,不是因為偷了九龍杯。”
何鳳三切齒,原來他這次被迫離京,就是因為偷了國寶九龍杯,不得安生之故。他眼睛一翻,欲待發作,卻又一笑:“沒錯,我偷了九龍杯,可這也是個長臉的事兒,倒是您,什麼事兒能逼得您老逃出北京城啊?”他說“您老”,本是諷刺之語,羅覺蟾倒打蛇隨棍上:“我老人家的事兒,怎能告訴你小人家知道?”
何鳳三心想:嘿,他還上臉了!
話趕話到這兒,再說就要翻臉了。兩人憤憤然看對方一眼,自去洗漱。
船家送來早飯,旅途中一切從簡,這早飯是雜和麵兒窩頭、二米粥、鹽水泡的疙瘩絲滴了幾滴香油。何鳳三蹲在船邊正吃得香甜,上風處一陣香味忽然飄下來,他抬頭一看,卻見羅覺蟾坐在一張小矮桌前,桌上囉裏囉唆擺了十幾個碟子,裏麵多是路菜,什麼油燜春筍、橘皮炒斑鳩丁、糟魚,竟還有一碟紫殼紅膏的醉蟹,這個時令,吃到這東西可不易。
羅覺蟾剝一個醉蟹,叫一聲好,又從懷裏拿一個罐子出來,交代船家熱了上來。隻聽他慢悠悠講:“這可是好東西,正經的蘿卜絲鯽魚湯,您別看這湯裏隻有蘿卜不見魚,我和您講,那魚肉都合在蘿卜絲裏,那可是鯽魚肚子上的肉。您說這一罐湯用了幾條魚?七條!可不能疏忽大意了!”
船家連聲答應著,何鳳三在一邊恨得牙癢癢。他心高氣傲,總不成上前乞食,隻恨恨咬一口疙瘩絲。
到了中午時分,船家靠岸。何鳳三知道當地釀的酒也是十分清醇可口,便上岸去買了一壇,回到船頭打開泥封剛舀了一碗,就見羅覺蟾也拿了一隻木碗,優哉遊哉走了過來。
“好酒!”羅覺蟾大聲讚歎一句。何鳳三瞪著他,隻見羅覺蟾毫不客氣地舀了一碗酒,一口氣喝掉半碗,又讚了句“好酒”,隨後喝下剩餘半碗,伸手又要去舀。
何鳳三冷冷道:“岑貝子的臉皮,怕是比德勝門的城牆還要厚上幾分。”
羅覺蟾聲色不動,慢慢伸手下去,又舀了一碗酒,一揚眉道:“何鳳三慷慨重義,原來竟舍不得幾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