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甄廷暉伏了家法,便趴平了足足大半月。
虧得是十幾歲的後生,身體皮實,新肉發得快,月末也能翻身沾水了。他嗜潔成癖,尤愛漂亮,念及背上恐要留疤,心痛不止,又整月未好生沐身,不離床榻半步,這一番也確實遭足大罪,又知道老爹待自己無止放縱的日子已往事難提,倒也收了幾分頑劣之心,暗想今後怕隻能收斂過活了。
而那日甄廷暉受了家法之後,不消兩日,府上下人便來知會崔嫣,說是老爺吩咐要她每日負責給沉珠送飯。崔嫣見他那邊一口回絕自己,這邊又給自己安排了這副差事,憑添幾分奇異心思,默默壓於心底不提。
沉珠被禁足於後院小柴房,每日不得離院,罰做些劈柴挑水洗衣的粗重活兒。她雖是個丫頭,但自賣身入了甄夫人宅內,做的都是些頗體麵的細致活計,這一番下來也是很吃了些苦頭,不過七八日不到,指頭磨掉一兩層皮,手腳盡是細小傷痕,人也瘦了一圈,幸得崔嫣每日借送飯來探,倒不至於十分難熬。
頭些日子,崔嫣每去一趟,便被沉珠抓來問詢少爺的傷事,沉珠雖關在後院,心卻早飛到了東院,全然就不管自己尚在責罰當中,更管不了自己關心的人恰是害了自己的人。
若是昔日,崔嫣必又忍不住說兩句甄廷暉的不好,以期打消這小姊妹的綺念。
那日祠堂外,她見沉珠衝出去自攬責罰還萬般不敢置信,可不消半刻,自己又何嚐不是跪倒在夫人麵前求情,所為之人不一樣,可揣著的心思卻類似。老天爺叫人看通一件事,便是將同樣的境況加諸於人身,莫非這才是成人之道,明理之途?如今以己度人,倒能慢慢體諒沉珠,有時見她迫不及待,甚至特地去東院那邊打聽那甄廷暉日前近況,以此安沉珠的心。
經這一遭,沉珠對崔嫣更是親近,見這陣子丟了她一名新人料理夫人瑣務,又有些疚意,更時常說些甄府的內情外務予她聽。崔嫣向來隻一心料理份內事,近來卻對甄府大小瑣事產生趣致,每每沉珠休憩或用飯時,托了腮,目色發光,認真聆聽,一般少有吱聲的,一日卻不知哪裏來的念頭,奇念一閃,主動開聲問:“老爺官居二品,又正是英年,京城家中這麼多年也不曾續個填房?”
這話一出,生怕自己問得突兀,忙又補道:“那日在祠堂外頭聽夫人說得淒涼,所以有些好奇。”又去偷偷觀視沉珠神色,恐她笑話自己打聽主家私事,沉珠並無他疑,隻道:“這確是咱們這邊府中上下素來揣測的事兒,叔老爺的結發嫡妻約莫是在少爺五六歲時便過了身,如今一去已是近十載,叔老爺卻提都不提續弦之事,開頭兩年,咱們夫人隻當他日後自有主張,後來有一段時間,聖上更有意將齊王之女坤儀郡主下嫁予叔老爺。”
崔嫣雙睫一閃:“聖上賜婚?”
沉珠點頭道:“齊王乃皇上同母胞弟,坤儀郡主又是齊王掌上明珠,也曾嫁過人,隻郡馬爺年紀輕輕便過世了。那公主孀居在府,聖上憐惜她少年守寡,辜負青春,一直想為她牽線,後來不知怎的就牽到了我家叔老爺的頭上……怕也是叔老爺當時風頭名聲正盛,正是得寵之時,與坤儀郡主都是過來人,且年歲相當,生得也是好相貌,才被皇帝瞧中了吧。”
“那後來……怎的又沒牽成?”崔嫣搬了墩子又湊近兩分。
沉珠道:“後來倒是隻聽景嬤嬤模模糊糊講過一些,我家大人聞得風聲,趕在未下旨前同聖上痛陳了一番,再到後來,叔老爺那頭便是絕了信兒,雖府上也有小星作伴,卻偏偏不立正房,咱們夫人勸過多次都無果,聽得景嬤嬤講,年前又是勸過一回,那叔老爺也不再多言語,隻遞了一卷小軸予夫人看,聽聞夫人打開來看了,才再不多糾纏重納繼室之事了。”
崔嫣聽故事一般正聽得癡迷入神,見沉珠緊要關頭驀地一止,忍不住去揪她皮肉,道:“你這小妮子,看不出還會吊人的胃口,那卷軸中到底是什麼?”
誰料沉珠訕訕道:“嫣兒姐,不是我吊你胃口,隻這陳年舊事,我也是聽得府上的家人講的,聽聞是幾句詩吧,我大字不識幾個,對那些詞啊句啊聽過則忘,現在哪裏還記得起來。”
這可是把崔嫣著實弄得不上不下,那闋詩究竟何人所寫,又是寫的什麼成了撓心的謎團,一時如貓兒抓一般,坐立難安,麵上也憑添幾分失望。沉珠瞧在眼裏,這才生了奇心,道:“嫣兒姐真是個較真人,若真是這樣想知道,不如去問問景嬤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