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人來了青州,猶是不敢遞帖上門。
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己而死,到底有沉甸大石綴在良心上,卸不下來。從來不曾有心加害過姐姐,姐姐這一回兩回的劫難,卻皆是由自己牽起,臨來之前尚有些勇氣,一進青州,尋到督撫府邸門口,腳下卻是灌了鉛一般,哪裏還有膽量,隻好等宅門口守了一天一夜,將梁俊欽等了出來。
梁俊欽雖也是怨過崔妙因自己未了情事引來亡命狠徒害了那小孩兒,見她孤身一名女子懷揣懺悔滿臉塵土地來了青州,畢竟是崔嫣妹子,也並不再多責怪甚麼,隻將她安置於宅邊的客棧邊上住下。
崔妙每日聽梁俊欽來轉述姐姐病情,隻曉得甄世萬走之前倒是最清明的辰光,如今一日不如一日,厲害時竟連最先都趕不上了,原先四處找小豆包時,猶能記得旁人,現下發病卻是癡癡顛顛,如迷夢內,視外界若無物,連吃飯穿衣沐身都是自理不得,不由聽了大慟,煎熬萬分,拉了梁俊欽便要他帶自己去府上見姐姐。
梁俊欽不斷定崔嫣現下心意,不願叫崔妙刺激了她,卻是禁不得崔妙一而再再而三的懇求拜請,唯應承一得機會,便將她帶入府上,故每攜小僮出督撫府邸采購藥材,便去棧內令小僮等候,叫崔妙重換衣裝,將其回宅子內。
崔妙也是無顏見人,隻是心中著實難安,每每隨梁俊欽當做侍僮混了入府,於問診時在邊角默默佇立,並不現身,僅悄悄探視姐姐,見她果真病得恁重,胸中電雷交加,麵上卻權作個啞巴,並不支聲。
再說桂姨娘這邊,自甄世萬離了去,日日都在想著那主廂裏頭的瘋夫人,聞說病情又加重了,有幾日連床都是下不來,愈發的暗喜,親領了兩名自己院中手腳麻利的婆婦跑去院落那邊,日日來去幾回,一來重新搏回個賢名,二來為瞧得病情,心中有數。曹管事初始見桂姨娘跑去主院子頻繁,也是勸阻幾句,後也畢竟不好說甚麼,妾室伺候主母天經地義,再者那姨娘日日素妝簡服,早至夕歸,端的虔誠熱心。
這桂姨娘終歸是口蜜腹劍的人兒,每回見崔嫣病發無人,忍不住嫉恨上頭,臉上笑如和暖春風,手上卻是暗藏毒箭,於不入人眼的隱秘處兒且掐且擰,做些卑鄙小動作。
崔嫣病中並不懂反應,梁俊欽與曹管事偶爾來巡探,哪裏發現得了那私隱地方,雪杏時而予她淨身發現一些異狀,也隻當是她自己無意識時磕碰到,惟拿來膏藥替她調勻了抹上。
一日,崔妙又扮作小僮與梁俊欽來了督撫宅邸,私探完姐姐返了一半,心中仍是惦念不過,曉得梁俊欽不得讓自己與姐姐對麵,臨出門之際,叫他先回了去,待他離了,又偷偷折返回去,扒在那小窗格外望著姐姐,一狠心,趁得那小丫鬟出外打水,悄然進去蹲了床邊問:“姐姐,我是妙兒,你記不記得我?”見崔嫣惟凝了自己一眼,並不言語,終忍不住抱了上去,顫道:“是我不好,是我惹來蘇鑒淳上門,隻要你好過來,摑我罵我都成,好不好,好不好?”
正此際,門外傳來聲響,崔妙也來不及出去,隻好閃了身蜷於簾幔外的高腳櫃後頭,俄頃見一名素裝婦人攜了名粗鄙婆子入了房間,頓曉得那婦人便是姐夫的另一房妾室。
隻見那婦人坐於榻沿,端詳一番,嘖嘖歎了兩聲,將崔嫣臂兒一拿,予手背上輕柔撫拍兩回:“這麼些日子了,姐姐怎的也還沒個起色?奈何老爺尚為京事牽絆著,看不到姐姐如今這形狀,否則也不知怎麼個心疼法。”
崔嫣一動,麵上猶是個呆怔,卻是欲將手縮回去。
崔妙見那姨娘將手攥得緊緊,並不放過,又見那姨娘臉上有些發狠跡象,頓猜到個兩三分,正欲起身,見崔嫣使了全力將手抽了出,腮頰兩邊顫了一顫,一雙眼兒不望人,僅盯著地上,嘴巴一蠕,聲音晃了一晃,飄飄然的有七八分的不穩:“你滾。”
桂姨娘料不到她今日腦子清楚一些,現下還有了點反應,妒火一激,複捉了那隻腕子,扯到近處,唇角猶是勾揚,語氣低緩:“夫人到底是真病,還是裝瘋博人可憐?若是真病,卻能在老爺麵前抹毀妾身,倒是奇事,若是裝瘋,連自己那生下來沒幾日便叫人給填了河喂了魚蝦的兒子都能憋住不提,更是叫人歎服得很!”說至此處,又是嫉恨自己不曾有個子嗣,再低了聲音,喟道:“野合之胎,本就身帶原罪,受不得老天爺眷顧,縱使活不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兒。”
崔嫣臉色一變,手驀的一擺,那桂姨娘始料未及,也不曾想到她力氣勁兒變大了,順勢一抵,錯了手將她推了幾寸出去。
崔妙不曾聽清那姨娘予姐姐窸窣了什麼,隻瞧見兩個人掙了一通,姐姐身子一歪,腦子正碰到那床柱上,這邊都聽得到“砰”聲一響,胸中一震,由那櫃子後頭衝入裏間,推開桂姨娘,尚不來得及反應,那婆子見崔妙一身府上丫鬟打扮,已是將她拎起來,一個耳刮子拍了去:“哪裏來的不知死活的丫頭?竟敢跑進主子廂內!”
崔妙一輩子也不曾挨過外人的打,本來見這一幕已是憤到了喉頭,轉身便二話不說,撿起腳凳子予那婆子摔了過去,將那為虎作倀的下人打得鼻口淌血,又去與那桂姨娘廝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