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教習雖然笑罵,該做的事可一項也沒有耽擱,派了四名水手過來,截掉一大片甲板,重新做了一個船舵,又給他換了一張風帆,這四名水手,就留在他船上操船,隨在孔教習的船後,駛向北方。四名水手隻在甲板上食宿,決不接近船艙,以免雙方誤會。那年輕男子自稱雲燕然,白衣女子是他妹子雲燕嬌,此外再不多談家世來曆等等。雙方各有顧忌,一路上倒真是“相敬如賓”。在杭州灣外孔教習暫且停船,等著那四名水手將孟劍卿的船送至杭州,又駕了小船返回,方才揚帆而去。
杭州都指揮使司得到消息,即刻點了兵馬前來迎接,胡大勇和晏福平率先跳上船來,一左一右攬著孟劍卿笑道:“好家夥,一去這麼些日子,再不回來,你那兩個手下就要抹脖子去向你們沈大人謝罪了!”
孟劍卿重踏陸地,心中真是感慨萬千。回望那艘殘破的海船,心中更是生出無限蒼茫與惆悵。
孟劍卿輕輕踏入書房,隨手掩上門,在長案前沈光禮的對麵坐下。案上琉璃燈甚是明亮,沈光禮的麵容卻仍是那般模糊。他合上手中案卷,審視著孟劍卿,良久方道:“錦衣衛中,人才濟濟,比你聰明的,比你能幹的,不是沒有,不過,看來他們似乎都沒有你的好運氣。”孟劍卿微微一怔,才想申辯自己為這件案子所做的種種準備工作,這一番無心插柳,並非全憑的運氣,沈光禮已接著說道:“時來天地皆同色,運去英雄不自由,這句話你現在想必領悟得更深了吧?”孟劍卿悚然一驚,轉念想到,無論他做過什麼樣的準備,如果在黑水溝畔他遇上的不是孔教習而是別的什麼人甚或是敵方的船——
沈光禮輕輕喟歎:“不過你看起來是非常懂得審時度勢的,對吧?”
孟劍卿隨即鎮定下來,俯首答道:“大人必定也聽說過公孫義和孟劍臣出塞五百裏,迷路糧盡,卻劫回兀良哈部王妃一事。卑職在想,若是沒有公孫義,孟劍臣很可能會困死在大漠中;但是沒有孟劍臣,公孫義就算有那個運氣遇上兀良哈部王妃,也沒有那個本事劫走她,終究還是一條死路。”
沈光禮打量著他,轉而微微笑了起來:“哦?算你說得有理吧。你知不知道雲家兄妹是什麼人?”
孟劍卿答道:“這些日子卑職一直在辦那一船財物的交接事宜,尚未去打探。”
沈光禮淡然一笑:“哦?你還沒有時間去找秦有名問個清楚?”
孟劍卿抬起頭道:“提到秦百戶,卑職以為,此次能夠收回方國珍的藏寶,並找回小西天想要的黃金鎖子觀音,秦百戶的資料齊備,功不可沒,大人是否應該對他有所嘉獎?”
沈光禮淡淡答道:“我已報請將秦有名晉為千戶,這是剛下的批文。你去向秦有名賀喜吧。他那兒還有一件案子,你既然回來了,就交給你去辦吧。哦,那麵金牌,以後你就留著,待我下令時再行繳回。”
孟劍卿躬身答應,等了一等,見沈光禮別無指示,便告退出來,又輕輕掩上門。沈光禮注視著他離去,陷入了沉思。那老奴自暗處悄然而出,撤去已涼的茶水,沈光禮驚醒,自言自語般地說道:“孟劍卿已經有了變化,是吧?”以前那個銳意進取的孟劍卿,雖然有過於深沉老練之嫌,其實倒不難猜度掌握。但是這一次回來,孟劍卿的神情態度之間,隱隱然已透著一種蒼涼的淡定。他已真正嚐過鮮血與烈酒的滋味,覺得不過如此,而生出這種蒼茫心境,有如那紅到盡處便成灰。
沈光禮輕輕彈指,望向虛空之中,又喃喃說道:“無所求之人,是最不好辦的吧?”
老奴默然一會兒,才道:“年輕人嘛,再怎麼老練世故,也衝動些,也許遇上件把不如意之事,便萬念俱灰;再遇上件把如意之事,又雄心萬丈了。是什麼人,終究還是什麼人。”
沈光禮出了一會兒神,又微微笑了起來:“老嚴,說到底你還是護著他吧?嚴家門風,可是有名的護犢。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