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舞(四十二)(1 / 1)

布天雷悄然離去。這世間,有的人是雖生已死,有的人卻雖死猶生。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上官清遠走出劍廬的時候,江南正是山溫水軟,鶯飛草長的時節。而他鬢發白了一半,兩腮也瘦削下去。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劍神已不再年輕。

他推開劍廬的兩扇木門,一眼就看到了布天雷。布天雷不知佇立了多久,仿佛亙古以來,一直就如撐天柱石,穩穩站在那裏。無論花開花謝,無論月去風來。

上官清遠看到他的右手。手已廢,但手腕上三道金環,將一把碧油油的短刀牢牢箍在他的手臂上。上官清遠又看到他的左手。那隻手沒有握劍,劍在腰下懸著。也沒有持鞭,鞭在腰間纏著。那隻手捧著一塊豔麗無儔的寶玉。寶玉如心,映紅了他的麵龐。

上官清遠臉色變了。那塊玉原本在他的書齋裏,後來到了花奴兒手中,可是最後,卻到了布天雷的手中。

上官清遠緩緩拔出了無傷劍,劍尖斜斜垂向地下,勁力布滿了全身,如淵渟嶽峙,無窮劍意罩住了布天雷。這是他第三次和布天雷交手,第一次布天雷初出茅廬,還像是一塊頑鐵,不戰而屈。第二次這塊頑鐵是為花奴兒而戰,豪氣遄飛,竟然勢不可當。這一次呢?頑鐵本來已廢,可經過了苦難的打擊和痛苦的磨礪,是不是已經百煉成鋼?

布天雷一直微微低頭,凝神看玉,仿佛天地間無物無我,僅剩下這塊寶玉。

上官清遠的劍意全部罩在虛無之上,竟然沒有感到殺氣的對峙。布天雷的身子輕輕動起來,那不是進攻的招數,也不是防守的步伐,但如清流漫過山石,如仙子臨風舒袖,如雅士閑庭信步。那是什麼?是一種舞麼?

上官清遠將“陽奉陰違”、“鬼哭屍僵”、“椎心泣血”、“敲骨吸髓”……等修羅刀法的招式全默想一遍,三月的苦修已有了化解之道,自信充溢了心胸。他的狀態已調整到巔峰,殺氣如影隨形,隨著布天雷的舞動而舒展。但殺氣再猛,叵耐布天雷一念無我,自然不避神弓鬼矢,纖塵不染,何懼地網天羅?上官清遠漸漸發覺,他麵對的不是布天雷,而是那塊玉,那顆心。在布天雷舞動之中,在上官清遠的劍意激蕩之下,那塊玉微微顫動,如同一顆複蘇的心怦怦跳動起來。這一下,上官清遠本來靜如山嶽,心如止水,竟然一念隨念,一心隨心,動了性情根本。

他像處在月白風清的春夜,又像走在風和日麗的林間,漸漸心境兩忘。他看到卓若水微笑著走來,仍是一副灑脫不羈的神情,劍氣無形蕩入他的心胸;他看到花奴兒揮鞭掃去他的文士頭巾,薄嗔微怒地離去,俏麗的身影隱入桃花之間;他看到布天雷抿緊的嘴唇,圓睜的虎目,手中掠起的狂飆雷霆般擊中他的右臂。他的耳邊又響起那個輕蔑的聲音:“倚高才而玩世,飾厚貌以欺人,你如何配稱劍神?”

你如何配稱劍神?你如何配稱劍神?你如何配稱劍神……聲音漸漸響起來,竟如雷霆在耳際炸響,震動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豆大的汗珠從上官清遠額角沁出,順著臉頰流下。他如身處洪爐之中,越來越熱,心怦怦直跳,手開始抖動,越是控製,越是劇烈。劍越來越重,難以握持,終於當的一聲落到地上。

他悲哀地發現,自己閉關三月,卻無一絲一毫的勝算。因為他的內心已為自己造了一個厚厚的繭,永遠無法掙脫的繭。人最大的敵人,往往恰恰是他自己的心。布天雷悟到了這一點,才用這塊如心玉珙作為武器。

布天雷看著上官清遠失魂落魄站在那裏,笑了笑,說了三個字:“你輸了。”然後就縱起身形,消失在風裏。

三天後,劍神上官清遠封劍歸隱。布天雷沒有殺他,也沒有奪去他的聲名地位,卻拿走了他的心。

在抱陽山北峰人跡罕至的絕頂,是江湖人士聞名喪膽的鬼蜮,傳說那裏黑霧籠罩,鳥獸出沒,不見天日,魔靈橫行。但是,如果偶爾有采藥的藥師爬上去,就會發現,那裏現在已經遍植桃樹梅花,風和日麗,繁花似錦,儼然仙境。據說,如有福祉,還能在桃花間看到桃花仙子翩翩而飛的衣角。

鬼蜮已經變成了世外桃源。那麼,世間就沒有鬼蜮了麼?

有。鬼蜮融入了滾滾紅塵,隱身在無數道貌岸然的人心之中,仍然黑暗、陰冷、邪惡、歹毒。

善良的人一定要擦亮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