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燈火輝煌,繡金的燈籠映得四周景物都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色。戲台左側,一株梨花開得正盛,點點幽白,在幽暗昏黃的燈火下,顯得高潔而嬌弱,隻是此時人人關注台上,對這梨樹梨花,卻是全不關心。

戲台上,金陵最紅的戲班子小花紅正唱到熱鬧處。那唇紅粉麵的童生極是惹人憐愛,一詞一句間詼諧天真,把這侯府上下逗得俯仰而笑,將這戲台前幾乎圍了個水泄不通。看戲的最佳處,坐著的正是宋府大公子宋月橋,這戲班子原本就是他請來的,隻是他旁邊的位子卻空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年輕公子立在他身後,也不敢坐。

戲班主在不遠處緊盯著宋月橋,這宋月橋是老侯爺的嫡親長孫,榮辱還不是憑了他一句話?小花紅好不容易才得到他的垂青,來這內府演唱一回,若是砸了鍋,一輩子都不用在江湖上混了。這時見宋月橋側臉對那個站立的公子低語了幾句,那公子他卻認識,正是引薦人汪收塵。二人私語幾句,汪收塵不斷抬頭,往大門口望去,腦殼上汗珠淋漓,倒不比台上唱戲的輕鬆。戲班主有心上前,又怕打擾宋月橋,一顆心七上八下,隻待戲完了前去賠罪。

咿咿呀呀聲中,鑼鼓漸疏,戲將結束,一片叫好聲中,一個傳信的小廝才滿頭大汗地奔進來,不等他張嘴,汪收塵已然一腳踹過去,踢他個踉蹌,斥道:“死奴才,人呢?怎麼還沒到!”“來……來啦。”小廝喘著氣,往後一指。隻見一個粉衣佳人慢慢走來,汪收塵眸子一亮,迎上去殷勤道:“水姐姐,來得遲了,這戲就要散場了。”

那佳人卻不坐下,輕擰柳眉道:“我近來身子不太舒服,最聽不得這鑼鼓喧囂,你讓人息了這場戲吧。”汪收塵一怔,隨後他便衝戲班主使個眼色,戲班主見來了救星,慌忙奔進後台,隻片刻間便鑼停鼓止,戲子們個個低了頭,依次走了出來。唯那個童生,年稚不知懼怕,竟目不轉睛地盯住水大小姐看,他年僅十多歲,生得唇紅齒白,若再大幾歲,與那“水姐姐”倒是絕佳一對,可算是金童玉女,遠比那宋月橋更……戲班主不敢再想,當下使勁推了童生顧煙一把,顧煙極不情願地走了。

才走出大門,就見門外暗巷裏停著一頂轎子,兩名微服的捕快垂立在側,簾子一掀,露出根枯瘦的手指,朝顧煙勾了勾,顧煙跟戲班主打了個招呼,便極快地鑽到轎中,兩名捕快抬轎起身,飛也似走了。直待他們拐過暗巷,再也看不見了,戲班主一口憋屈已久的濃痰才敢咳在地上。

那粉衣佳人一進來,府中下人早識趣退開,一時戲台之下,便隻數人。

宋月橋自看戲之時,便心中忐忑,頗不安穩,也不知那姑蘇知府的女兒究竟容貌如何,雖說這兒女親家約定已久,那水家小姐卻總是推三阻四,不肯見他一麵。這一次汪收塵百般攛掇,才約了她來宋府看戲,隻是看情形,倒不似個愛戲的主兒了。聽得汪收塵嚷嚷,宋月橋一回頭,一抬眼,一張白皙小巧的臉立時迫不及待地湧入眸子,那眉、那眼、那唇俱都含著柔柔的笑意,有無限生動的光韻漸漸散開,像極了靜夜裏悄然綻放的白蓮花。宋月橋心頭一跳,趕忙見禮。

水隨雲含笑還禮,汪收塵目光遠比別人敏銳,隱約見她眸子裏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失望。也難怪,宋月橋一味盼著別人生得好,自己卻貌不出眾,既矮又瘦,被水隨雲這高挑俏麗的佳人一襯,諸般瑕疵皆暴露無遺。眾人都以為世間唯男子好色,豈不知女兒家也是一般的心思?

正主既到,戲也散場,自不用再站在這戲台之下相敘了。當下擁簇著水隨雲前往大廳用餐,侍女們行雲流水般湧進,山珍海味羅列不窮。

喧嘩熱鬧的戲場,一下便走了個清靜,隻有燈籠依舊,照著梨花。也不知過了多久,盈盈走來一人,頓時連那些燈籠都暗淡了,竟似月宮的仙子一般,不沾一點人間煙火。

她輕拈落花,白衣在身,與這孤零零的梨樹,好似融在一起。

次日,水隨雲醒來時,太陽已經老高,太陽穴仍隱約作痛。昨日那二人竭力勸她喝酒,不過就是為了把她灌醉,好讓宋月橋遂了願,隻是她卻也早有防備,喝的酒大半都吐在袖裏的綿帕上。直到最後,她都始終神誌清醒,反倒是那兩個男子東倒西歪,醉成一堆泥。

洗漱之後,水隨雲出了門,聽見東南麵有人大聲呼喝,便信步走去,見是一個極廣極闊的練武場子,汪收塵陪著一個衣飾雍容的中年人,站在密密麻麻的梅花樁前,看宋月橋練武。旁邊一位素衣的夫人,卓然而立。

宋月橋正在梅花樁上與四條大漢酣鬥,以一對四,猶自占了上風,他極能吃苦,因此頗有一些功底,在這高矮不齊的梅花樁上躥高伏低,如履平地,起掌處風雲呼嘯,迫得四大漢節節敗退。見了水隨雲,賣個破綻,一掌將一條大漢打得倒飛出去。陣式一破,餘下三人頓時潰不成軍。他猶自覺得不過癮,一聲虎吼,竟將一根梅花樁一掌劈裂。

宋府以武起家,當年宋老爺子隨高祖征戰南北,立下這赫赫功勳。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梅花樁是桃木所削,紋理密集,極為結實,宋月橋一掌下去竟似斧劈,生生裂開三尺長的大縫,水隨雲不禁喝了一聲彩,倒引得那中年人與夫人都回過頭來。見是水隨雲,汪收塵忙從中引見:“這是宋家大老爺,這是二奶奶。這位就是水姑娘,她父親可是老爺的知交啊。”

水隨雲忙上前施了禮。宋風雲負著手,打量她一下,隻是點點頭,也不言語什麼。那二奶奶卻認認真真還了個禮,含笑望著她。她不施粉黛,素麵朝天,看不出真實年紀。但水隨雲一見她,就忍不住生出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宋風雲臉呈國字,輪廓分明,很有一番威嚴的氣派,隻是過於嚴肅了些,他入仕雖晚,但因為追剿川東匪首邵笑世有功,一舉成名,加官進爵,現在幾乎已經是實際掌管宋府了。

這時宋月橋練武結束,走了過來。宋風雲微微點頭,意示嘉許,隨即便與二奶奶轉身走了。宋月橋見水隨雲眸子裏流露出的敬佩,意氣風發,水隨雲卻似有些心神不定,她猶豫道:“這便是二奶奶嗎?我聽說,這二奶奶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宋月橋冷笑一聲,道:“什麼人物,不過是一個江湖草莽。她唐薔薇當年縱然是威風一時,現在也不過爾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