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荊南去河邊清洗好工具,又將染血紗布找地方埋了,回馬廄時已近酉時。
如荊南所料,翦明蜷縮在原澗旁邊的草垛上,睡得像隻貓兒。
老實的丫頭。她喂藥前果然將三七帶塵土的表皮生生用牙啃掉了,卻不知那是他撒的曼陀羅粉。
他隨手扯了張髒到看不清顏色的薄馬毯蓋在她身上,道:“就因為她這溫厚性子,你在她急著幫你療傷時才沒理她?嗬,後悔了?後悔的話,當初就不要使什麼研墨助畫的伎倆將她牽入事端!”
靜臥者的眼睛緩緩睜開,清冷如水。
“醒得這麼快,這傷果然受得極有技術。”荊南一屁股坐在他身邊,冷笑,“雖然讓對方劍身透體而過,但巧妙地避過了所有重要的血脈穴阻,受劍的角度偏差一分就心脈不保。骨折血噴嚇煞眾人,其實並非不治。我行醫幾十年所見,你算是行苦肉障眼法的第二高手。”
“‘幾十年’?沒想到玄丞兄所言的‘內應高人’,竟是個詞不達意的粗鄙少年。”傷者冷然道。
荊南跳了起來,怒道:“你再說一次!老夫若是誑言自己的幾十年經驗,你早就是一具橫陳屍身!心機深重者,看誰都是騙子。我要不是欠了人情,早放馬南山,才懶得插手你們這些勾心鬥角的事!”
“既如此,荊南醫師行人所托便可,無須一副盡看世事人心的樣子。介入越多,陷險越深,離南山也越遠了。”
荊南剛要暴跳,卻被一個粗礫的聲音止住了。
“原澗,不可對荊南先生無禮!你能絕境生還,全靠先生的回天醫術。”
一個身著烏色短裝的人推門而入。玄發被一布條簡束腦後,膚色略黑,眉目唇鼻皆筆挺有力。
“玄丞師兄。”原澗撐身想要坐起行禮,卻被來者止住,“別動。傷成這樣還講什麼師門禮數。”
玄丞扶他躺好,翻開衣領檢視了一番傷勢:“傷勢雖重,療傷包紮手法卻精湛絕倫,荊南先生果是隱世神醫。救治師弟恩情,玄丞來日必傾力相報。”
“哼,終於有人說話順耳點。”荊南哼道。
玄丞轉向原澗,目色忽轉嚴厲:“此劫雖拜先生之恩得度,但適才實在太險。師弟,你明知秦淵狡詐,城頭勸降實是在試你,為何還執意為舊衛諸臣請命,觸他底限?
“你該不會身拜衛相這數年後,已將心智眼界限困於這區區小國了吧?答話--”玄丞喝道。
“原澗豈敢違背師門訓誡,限己心於一時一地,一事一國。雖掌衛相印數年,卻從未將其淩於潯門學宮上,更不忘師尊之誌。澗隻是有所顧慮--我們計在崩解黑火陳國,解萬民於倒懸,也為師尊……複殺身之仇,但成計後又該如何?不惜一切代價,如果隻換來戰火灼焦的無主地,隻會誘出第二個、第三個秦淵。舊衛文臣武將中不乏氣度之士,可成新國智囊,安民棟梁。澗以為,這也是行師尊之誌所必行的事,不當棄之。”
玄丞眉目深鎖,少頃道:“師尊曾對我說,你有經緯之才、堅貞之誌,能置身汙阻卻不迷失,因此適於驅禦廟堂。確是如此。但是高遠之誌,必積跬步方能到達,而此時我們行路極凶險,錯一步即全盤皆毀。你為將來境地做的準備,如威脅到當下計劃,便是不妥。我不反對你救人,但代價決不能是陷自己於險境。行師尊之誌,我們都是一齒一鏈,生死命數、善惡榮辱,皆從大局。你明白嗎?”
原澗沉默片刻:“是。原澗受教。今後當謹慎行事。”
玄丞神色緩和:“不過謀之所成,在將計就計。今次的事令秦淵起疑,致你重傷,但也並非全無所獲。”他說著,目光落在草堆酣睡的翦明身上。
“秦淵的獨生女翦明。此女當真有趣。”
原澗神色微沉:“她不僅是秦淵之女,也是翦菡宗伯的女兒。我們不應為難於她……”
“當年翦菡宗伯為承師尊之誌唯繼學宮,毅然棄年幼的她而去。今日如她知曉學宮與她父王對立,你覺得,她會站在哪邊?”
原澗搖頭:“我不知道。”
“對。我也不知道--因為她竟能為救你,置自己於未知境地。你放心,學宮行事何曾無故對人不利。我隻是想,對陣秦淵此時的風火之勢,我們尚無勝算,算上我秘組的義軍也不行。但關鍵時刻,這女孩的選擇興許能成為形勢翻轉的楔子。這一選擇能挽回多少虛擲的血,誰也無法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