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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豹哥和易予之一人靠著取款亭一邊的玻璃門,豹哥抽煙,易予之抱著蜘蛛大圖鑒,豹哥輕飄飄拋出對易予之身世的猜測,準得讓易予之不敢接話。

豹哥嘿兒嘿兒笑了:“傻了吧,啊。你這樣的我見多了,一猜一個準兒。”

易予之看看他:“你見過很多?”

豹哥把煙卷從嘴裏拔出,湊過來和易予之坐在一邊,身上那股味兒熏得易予之眼睛疼,勉強低頭微笑忍著,豹哥神秘地道:“知道為啥不,聽過彩虹村嗎?”

“沒有。”

“都是你這樣的。全在一起,四五十個,都跟你一樣。”豹哥把手指比成一個八,指著自己太陽穴,“爹媽都讓人給,啪!”

他的頭順著自己手勢一歪,撞在玻璃門上,把易予之嚇一跳,豹哥還在樂,厚嘴唇裏齜出一排泛黃的牙:“也沒全死,有的是蹲大獄了。反正家裏沒人管,都在彩虹村。男的也有女的也有,大的也有小的也有。”他看易予之注意力被吸引住了,壓低聲音道:“有吃有喝有地方住,還能上學,可他媽舒服了,你來不?”

易予之有點懷疑:“你說的是福利院嗎?”他打量著豹哥,覺得這話水分挺大,豹哥直搖頭,做出一個不屑的表情:“福利院算啥,福利院那破地方能跟咱們比嗎!那地方不是傻子就是瘸子拐子,大的帶小的,一天到晚聞屎尿屁味兒。”

“你去過啊?”易予之仰著臉問,覺得豹哥感觸很深刻。豹哥道:“呆過,一點都沒意思,我就來彩虹村了。這地方好,你知道嗎,自由!”他的麵龐閃出興奮光彩,“特別自由,真的!哎我跟你說,想幹嘛幹嘛,隻要你別惹大麻煩,沒人管。到點兒食堂開飯,願意上學上學,不願意去在村裏呆著也行,特別自由!”

易予之不可思議地看著豹哥,豹哥看他一臉懵有點急:“你還不信咋的,要不你跟我去,我不騙你!”

他站起來指著前方一條斜路道:“從那邊下去,走二十分鍾就是。你要不信你自己去看看。”

易予之道:“隨便誰去都行嗎?那沒飯吃的小孩不早都把那地方占滿了?”他雖然年少,看個新聞也知道國家貧困人口多,想不出居然還有什麼地方提前實現了共產主義。

豹哥道:“當然不是誰去都行,那地方專門收養服刑人員子女。”這話文縐縐,豹哥說著就有點費勁,“就是你爹你媽因為犯罪把你耽誤了才收,普通小孩還進不去呢。”

易予之隨口問道:“你去哪裏多久了?”

“三年。”豹哥把十根手指拗得嘎巴嘎巴響,“好多人去得比我還早,有的小孩就是在那裏長大的。有老師有阿姨有宿舍,你去了就知道。”他拍拍屁股,“我不跟你說了,你自己掂量著辦,要是想通了就去,你提豹哥他們都知道。這給你,學著點兒,煩了來一顆,可他媽帶勁了。”

豹哥把揉皺的香煙盒丟給易予之,裏麵還有四五根煙,易予之不便拒絕,就撿起來道謝,認真把豹哥送出取款亭。豹哥瀟灑地抖著肩膀走開,易予之隱約看見遠處還有幾個人在等他,隨後蒙蒙夜色中燃起幾粒小火星,那是他們一起吸煙,勾肩搭背地遠去。

易予之把煙放在取款亭角落裏,一頭紮在書包上又睡了過去。

他是被銀行上班的保安員扒拉醒的,保安員沒多廢話,直接叫他走人。易予之揉著眼睛離開取款亭,找個公共衛生間洗漱,吞了一個冷饅頭一個雞蛋,二話不說邁上回學校的路。

兩天後,易予之在一位社區工作人員和一位行政老師的陪伴下,拿著派出所的介紹信坐上了去往彩虹村的車。車開了很久,似乎比他走路的時間更長,易予之覺得自己像是被捆在火箭上發射向外星,從此遠離生養他的故鄉和大地,去往全然陌生的星球。

雖然社區工作人員和老師吞吞吐吐,然而警察在介紹信上寫得十分清楚,易予之母親在監獄服刑,父親身亡,無人照料,請彩虹村代為撫養。

警察跑去找公章的時候,行政老師企圖把介紹信遮擋一下,但易予之還是看得很清楚。他眨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才讓真實世界注入自己大腦,衝刷掉自己一貫的想象。他一直以為媽媽應該是在國外穿金戴銀吃好玩好,心裏沒少埋怨過母親把自己和父親棄之不顧。但這介紹信上寫母親正在服刑?是不是有哪裏弄錯了?

易予之直截了當向辦事的警察提出質疑:“我媽出國了,你怎麼說她在服刑?”

警察看他一眼,神色複雜,行政老師和社區工作人員麵麵相覷,對著孩子的質疑,警察對那兩位成年人無奈地搖頭:“這孩子我看挺大了,還得去彩虹村,別騙他了,說實話吧。”

易予之的心髒驀然縮緊,警察的手指噠噠噠敲桌子:“你媽叫張玲英是吧?現年三十六歲,身高一米六,中專文化,原來是新華紡織廠的部門經理。”

易予之還是第一次知道母親的職業和文化程度,這些父親從來沒跟他聊過,但是名字和年齡是對的。警察道:“張玲英02年的時候偷越邊境被處以一年拘役,04年她再次組織十二個人偷渡中越邊境,船翻了,死了十個人,她被救上來判了無期徒刑,並處罰金和沒收個人財產。”

易予之臉色煞白,父親一直說叫他好好學習,去國外找媽媽,原來都隻是哄他。做一個孩子要聽到點真話是多難。

警察有點兒憐憫地看著他:“這事兒你爸肯定不能告訴你,你也大了,小夥子,有些事該你自己扛著就得扛著,堅強點兒,啊!”他拍拍易予之肩膀,易予之身體隨著他的手晃動兩下,警察道:“好好學習,長大去看你媽。現在政策寬鬆,減減刑,待不了一輩子。咋說也是你親媽,別多想了,啊!”

易予之太陽穴嗡嗡亂響,不知是怎麼上了車,也不知行政老師和社區工作人員都安慰了他什麼,不過他知道這一天早晚要來,從那個年輕警察帶人侵入他家時,他就預感自己的生活要有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隻不過沒想到會這麼糟。

社區工作人員是一位姓謝的女科長,四十多歲,化著淡妝,保養得挺好,她在車上剝了根香蕉給易予之,易予之強顏歡笑道謝接過來,一口都吃不下去。謝科長安慰他:“沒事啊孩子,去了別擔心,我們給你聯係你媽,你看你都十三了,再過幾年考大學,大學畢業能掙錢就自立了。哎呀我們幫過好多你這樣的小孩,現在都挺有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