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珂”,他低低地喚著從窗外跳進來的少年,怔怔,“我這次去京城,若我回不來——”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霜刀聽雪、長刃破冰的冷肅,連同整張臉都是木然的,仿佛已經心如死灰:“那就把我的骨灰帶回藥醫穀。”
“不過,我又有何麵目去見藥醫穀在上的祖師?”他猶自喃喃。
藥醫穀的前三任穀主,每一位都是大慈大悲的杏林醫隱,妙手仁心,回轉春風,一生救死扶傷無數。唯有他,如今居然要拚卻一身醫術,去幹一件與初心背道而馳的事。
——他要去殺人了。
“不過”,林青釋斷斷續續地咳嗽著,居然溢出淡淡的笑意,“我當初學醫術是為了他,如今用醫術去殺人,還是為了他,也算是不枉了。”
“公子”,子珂聽他語調消沉,居然隱隱有棄世的念頭,不禁巨震。他訥訥地喚了一聲,不知道該何如接下去。
良久,子珂問:“你學醫,是為了謝宗主?”
林青釋仍舊微微笑著,如月的臉頰卻難以抑製地顯得蒼涼單薄,聲音宛如風中歌吟:“是,也不是。”
奪朱之戰終結時分,他們四人在南離古寺下決裂,各奔東西。隻是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念想,他在藥醫穀前長跪了三日,求穀中收他入門。
——“為什麼你要做一個醫者?在你人生的前十多年裏,你雖然一心向道,卻是一個殺人者。”守衛典籍的老者如是問。
當時他如此決然答複:“我的摯友死於紅蓮烈火中,雖然並非死於病痛——可是我想,倘若有人死於病痛,他的朋友也是一樣的痛苦。”
“那種把心剜出來近乎死去的痛苦,我不想再讓別人嚐一次。”
老者看了他良久,已拂衣,扶他起身:“你便是藥醫穀第四任穀主。老朽守了二十餘載,閱人無數,也算是等到繼承者了。”
後來,林青釋在醫書中青燈伴月時,偶爾會失神地想起當初未曾開口言明的念想——他其實是有過深刻的執念,想要複活謝羽的。
《藥醫秘藏》和諸多醫典裏並非沒有複活之法,他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複活出一個全新的“謝羽”來,隻是,他沒能找到謝羽的一絲一毫魂魄,複活出的那個人,是徒有謝羽的軀殼、忘卻一切前塵的存在。
謝羽那麼驕傲的人,怎麼能容忍自己沒有記憶地苟活。他一生的跌宕濃墨,冷酷與溫情,就算他不在,也會有人為他記得——如若一旦前塵盡忘,重來一回,就算是白過的人生了吧?
林青釋後來為他招魂七天七夜,盼望他能投入輪回,隻是最後,他因為疲累而昏倒在招魂台上,沒有看見靈魂離去的痕跡。
要麼,謝羽已經安然地走,要麼他還在紅蓮劫焰裏苦苦掙紮。
無論哪一種,活著的林青釋都不能解脫——他以為自己是漸漸淡然了心緒,同從前的夢中身作訣別,如今才恍然覺得,他自己不過是沒有勇氣,無力再去回首直麵當年的諸多虧欠——比如,那句始終沒有實現的“雙劍同輝”的誓言。
思緒陡然間已經飄遠,覺察到子珂在耳邊輕聲勸導的聲音,林青釋迎著夜風展顏而笑,推開了子珂的攙扶,拔劍而起,一點足,消失在凝碧樓外接山的渺渺月色裏。
月下,他白衣倏然而隱,宛如夢寐,又似朝露,綻出炫目的刹那芳華。
子珂與穀主朝夕相伴七年,卻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笑容,仿佛霧氣一般單薄,卻異常的美麗。他怔了一刻,去隔壁叫上幽草追了過去。
臨出門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桐木古琴的雕花上,缺的那第七根弦下,一朵雕花被無形的勁氣攔腰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