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雪款款降下,雪光映著綺霞,遠處一線府邸的輪廓宛如天際的灰絲帶,綴在一天的暮雲中。
沈竹晞在顛簸中睜眼,飛落的片雪瞬間黏上眼睫,他發覺自己被人背著,路兩旁鎖故石一掠而過:“陸瀾?”
他一動,陸棲淮即知覺,回首按住他手腕,覺察到他脈象康健,有力地陣陣跳動,鬆了口氣,淡淡:“朝微,你昏得太久,我隻能先帶你離去。”
陸棲淮說話的間隙,足下仍是不停,輕飄飄在雪上踏行無痕:“天晚了,到前麵殷府的空房子裏歇一晚。”
沈竹晞一直迷迷糊糊,被晚風一吹,冷得打了個激靈,清醒許多:“哎,陸瀾,你怎麼不用法術?這樣多慢啊。”
陸棲淮半扶著他,低頭疾行,淡淡道:“越高的地方也冷,你那時還昏迷,倘若受凍就不好了。”
沈竹晞一震,不自覺地挺起脊背,心中暖意氤氳升騰,伸手按住他的肩,捏捏:“陸瀾,你可真好。”
他眼珠一轉,沒有看到雲袖,不禁錯愕:“阿袖到哪裏去了?她的毒解開了?怎麼也不跟我講一聲?”
陸棲淮頭也不回,沉沉地說:“毒解了,她有要事,先走了。”
沈竹晞聞言怔在在那。是啊,雲袖的毒解開了,她便自行離去,他們三人短暫的數月同行也就到此為止。他對前路充滿了茫然,不知道未來是要先去找記憶,還是要怎樣。
沈竹晞低頭看去,陸棲淮似乎咬緊了唇,有淡淡的血絲洇染在他嘴角,他遲疑很久,才接著說:“朝微,你不要難過,每個人有不同的路。”
沈竹晞被一語道破心事,有些赧然,憤憤地搖頭:“我才不難過呢!我隻是,隻是……”他一頓,“阿袖要走便走,居然都不和我說一聲告別!”
陸棲淮胡亂應了幾聲,加快了腳步往前走,足下微微淩亂。在少年看不到的地方,他眼瞳中泛起微弱的苦笑。
生命中有多少揮之即來、招之即去的人和事,匆匆往來,萍水一聚,之後錯身而過,各奔東西,哪裏還有地方,能容得下落幕後的一場盛大告別?
譬如他和朝微,出了南離境內,他也將不告而別。也許朝微會難過一陣,但總會有新的相識於他同行,似曾見過,或者素昧平生,朝微會逐漸釋懷同行的這些日子,會忘了還有一聲未說出的“再見”。
陸棲淮打定主意,握緊了手,忽然聽見背上的人重重的咳嗽起來,他一驚,緩下腳步,關切地低聲問:“朝微,你怎麼樣?傷口還疼嗎?”
沈竹晞斷斷續續地咳嗽著,感覺到脊背上被包紮纏起的傷口在一瞬間又有迸裂的趨勢,他吸了口氣,平定下胸中的氣血翻湧,澀聲道:“是有點疼,沒事。”
他講著話,全然沒注意到額頭上因為劇痛而產生的汗珠,滴落在陸棲淮的頸上,溫熱地和冰雪化在一起。
陸棲淮微微顫了一下,看著前方愈來愈清晰的建築外形,沉聲道:“你且再等一會,等進了室內我來看看。”
說話間,沈竹晞又低低地呼痛幾聲,手指抓緊了陸棲淮的衣襟,骨節泛白,然而,此時忽然有更大的驚駭攫取了他的注意力,他側過耳去細聽,風雪的簌簌聲中,居然有河水流淌的聲音驚響。
是天上之河!他聽到了無底海的聲音!
水聲如驚潮起落,悠遠空曠,一聲聲回響飄蕩。天上之河裹挾著無數魂魄,滔滔流去,人世的愛恨離合都被潮聲洗滌一空。
沈竹晞僵硬地趴在那裏,神為之奪,聽得心折骨驚,幾乎癡了。良久,他才澀然開口,聲音縹緲得像風中細絲:“陸瀾,我聽見天上之河的聲音了。”
抓住他的手一緊,陸棲淮勉強地笑了笑,搖頭道:“別擔心,雲袖也聽見了,你看她解了毒,好端端的沒出事。”
陸棲淮伸手抓緊了身後的人,仿佛沈竹晞如朝露一般隨時會消散,一邊跨進殷府的正門,掃落方凳上的積雪,將少年扶到石凳上坐下,正色道:“不要亂想。”
沈竹晞點點頭,再細聽,耳畔萬丈狂瀾的聲音已經消失不見。他側身倚著冰冷的牆壁,轉頭打量著四周。
或許是因為常年積雪,殷府上下仍舊是當初世門高第的堂皇模樣,沒有落灰,每一處擺件布局都別具匠心,錯落有致,扶疏的玉石雕轉剝蝕掉一塊,露出通向後麵的門。
“對了,陸瀾”,在陸棲淮埋首仔細檢查他傷口的時候,沈竹晞忽然想起來一件要緊事,要轉身卻被他緊緊按住了,急道,“你說的那個徒弟阿槿!不是要把她接回來嗎?”
“平逢山沒有人。”陸棲淮回想起那晚在冰湖上的遇到的事,和殷景吾留下來示警的虛影,心一沉——最後殷景吾在空中寫給他的字是“白骨”,如果是指不淨之城下的亡靈,金夜寒已經暫時解決了。然而神官那時迫切的神態一直刻在他的腦海裏,讓陸棲淮隱隱覺得不安。
他麵上平靜如水,沒有一絲一毫地表露:“他們大概是出門遊曆了。”
“你怎麼知道沒有人?”沈竹晞瞪大眼睛,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