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沈竹晞一骨碌坐起,攬衣推枕,噔噔噔跑到隔壁去,發現房間裏闃寂無聲,陸瀾依然在沉睡,隻是眉目間安詳寧和了許多,雙臂交攬在一起,左手依約保持著伸展的姿勢,仿佛試圖在夢中觸碰著什麼。
沈竹晞不敢打攪他,悄悄對骷髏做了個手勢,無聲無息地掩門退到了庭院裏。
亭台樓閣精巧雅致,潺潺的流水彙聚在一方荷塘裏,這幾日荷花盛放,微風拂卷,亭亭如蓋。不知為何,沈竹晞麵對著一池照眼明的荷花,心中忽然湧起難以言說的澀意,他歎了口氣,坐在亭子裏抬手斟了杯冷酒。
“哎,你怎麼在這裏?”沈竹晞一驚,手中酒水抖成一線墜入湖中。
骷髏直挺挺地在他對麵坐下,麵向著湖水微瀾,聞言,僵硬地轉動頸骨,似乎是想要回頭看他一眼,作無聲的詢問。
沈竹晞效仿陸瀾前幾日所為,取了一隻擱置在桌上的酒杯,斟滿平放在他麵前:“紀公子,喝酒。”
骷髏不會講話,仰頭一杯一杯,喝得極是幹脆利落,沈竹晞看它喝得盡興,便也來了興致,可是他自己是一杯倒的酒量,小小抿了一會兒,便已熏熏然。
好像,第一次遇見陸瀾的時候,和他在破落的小酒館裏喝酒,自己也醉得一塌糊塗,還是被他送回去的。
沈竹晞微微地迎風笑起來,感覺到正午的暖陽絲絲縷縷地攀上衣襟,然而,不知是掌心的酒太涼近乎霜雪,還是別的什麼緣故,他內心始終有一縷冷意無法消除。
陸瀾啊,陸瀾,他的毒果然是用這種方式所解除的。
靜默中,平地陡然起了簫聲,是這間楚館裏的佳人所吹,氣息微弱時斷時續,並不熟練,想來對方是個才入門的新手。然而,簫聲的調子卻哀婉淒絕,不像是煙花柳巷中應有的雅樂。沈竹晞聽出來,那是一曲《且淹留》,是悼亡之音。
“夢已臨清曙,君猶坐軒窗:‘加餐飯與減衣裳,丹心相剖依舊,因循兩鬢霜。’”
“言外春暉遠,塵中日月長。但留一命證淒涼。望極彼方,我淚正浪浪。悲托一生顏色,我劫正茫茫。”
如泣如訴地一聲聲傳來,骷髏似乎也聽懂了,中斷了不停倒酒的手,怔怔地坐在那裏,聽著一種參商陰陽的曲調。另有輕微的歌聲相和,沈竹晞喃喃而恍惚地唱出了這一首詞。
想來,這個吹簫的女子,是在悼念自己去世的愛人吧?
隻是如今仍活在世上周旋的許多人,未必就比陰陽相隔的人更好,他們兜轉試探,將自己困在厚重的心牆裏,直至許久後那一點最初的情感被磨蝕幹淨。
譬如,陸瀾和阿袖。
沈竹晞一念至此,隻覺得興味索然,長長地歎了口氣:“紀公子,你說說,我在墓裏麵在引夢的作用下,所看見的到底有幾分真?我倒希望全是假的。”
骷髏歪歪頭,似乎一時間無法理解他的話,而後又重重點頭,指骨緩緩地一下一下敲在桌麵上,恰好迎合著最後一聲低下去的簫音。它仿佛也回憶起這幾日來的所聞所見,將兩枚黑洞洞的眼瞳對準了沈竹晞。
沈竹晞看著它,忽然間神思迭湧,將近日的見聞細細梳理了一遍。
——那一日,暮色四合時分,他在紀長淵的引導下,帶著中毒昏迷的陸瀾回了那個白沙製成的墓。
他那時才看清楚,那一列各相隔數百米、看起來一模一樣的白沙墓有九處,原本用來封印紀長淵的頭顱和軀幹,現在,所有的封印都已經崩裂開,墳墓裸露在那裏。他們如一陣風闖進去,紀長淵將頭顱埋在地下一陣轉動,似乎要尋找到什麼,他們一連跑了八個墓,仍是一無所獲,就在沈竹晞憂心如焚、幾近爆發之際,骷髏終於在第九處墓中翻出了那東西。
那是一劄泛黃的書頁,用幾根繩子零散地捆著,封麵上沒有任何字跡。沈竹晞小心翼翼地揭起一頁脆薄的紙張,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這赫然是蘭畹紀氏所留下的毒經!
若說藥醫穀是中州百年來醫學之冠,蘭畹紀氏便算是用毒的至者了。沈竹晞知道手中這本書的分量,沉甸甸地記載了一點一滴紀氏用毒的心得和相應的解法,囊括了人間能見到的一切毒物。
沈竹晞屏住呼吸,手指顫抖著順著綱目往下看,心卻一沉——這是一本興致所成的劄記,內容和綱目並非是一一對應的,他急不可耐地找了許久,仍是毫無頭緒。
“紀公子?”沈竹晞試探著向旁邊的骷髏求助,一邊將陸棲淮平放在先前置著棺材的高台上,褪去外衫將他裹住。他無意中觸碰到對方露在外麵的皮膚,頓時打了個寒顫,陸瀾的身體本來就冷,現在昏迷過去,居然像是千年玄冰一樣,碰一下,仿佛全身的血都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