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釋麵色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變,淡然斂眉:“記得,也隻是記得而已。”
蘇晏快意地看著眼前這張清朗如月的臉,幾乎可以想到接下來說出這番話後,這張臉會出現怎樣驚愕到幾乎開裂的神情。他不由得屏住呼吸,放輕聲音:“你知道何昱為什麼要救你,助你複明嗎?你知道這雙眼睛來自哪裏嗎?更重要的是,你知道謝羽……”他剩下的話被泠泠銀白長劍倒逼入喉中!
這是蘇晏第一次看見名動天下的神兵渡生劍出鞘——事實上,林青釋對敵時大多殺氣內斂,以靈動巧妙製勝,經常劍刃隱於鞘中,隻用劍氣迎戰。此刻他凜然抬劍,顯然內心已是頗為震蕩不寧。然而,雖然長劍再往前遞一寸就能致命,蘇晏卻毫無畏懼,隻是沉沉地盯著林青釋,看他眉間的皺褶逐漸鎖起,陷入沉思。
蘇晏唇邊勾起一縷冷意,林青釋太過聰明洞徹,他甚至不需要點明,隻要稍微提及一點,林青釋就能推出全盤真相——關於當年謝府慘案,關於謝羽的身後事,關於何昱的圖謀。他不再打擾林青釋,而是將注意力全然轉移到沈竹晞身上,手指緩緩拂落少年肩上的一枚落葉,拈緊了,幾不可聞地喟歎一聲。
已是深秋了。
林青釋也看著蘇晏指尖夾著的落葉,碧色雙瞳裏有長風蕩開,汩汩吹動了最深處的波瀾。雖然已經全然複明,但落入瞳中的景象卻好似全然扭曲成漩渦,將他纏卷入其中。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事實在這一瞬霍然抬頭,林青釋著實沒想到蘇晏如此敏銳,又悍然不畏死地在此刻提出來,讓他避無可避。那日涉山一戰後,他被雲袖所傷,力竭至昏迷,此後許多日懵懵懂懂地昏睡,半夢半醒地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再睜眼時,居然能看見東西了。
在陌生的光澤投射入眼瞳,映出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時,林青釋恍恍惚惚地抬起手覆住額頭,驚駭如疊浪湧上來,他覺察到,自己被換了一對新的眼珠——原本失明是因為寒毒經年不愈,加上心傷沉屙難解,要想治愈,唯有重換雙眼這一種法子,而且必須剖挖活人眼瞳,以通筋絡抑淤塞。
他雖然早就知道,卻從不曾考慮要治愈,醫者仁心,救死扶傷更是天職,怎麼能做出剝奪旁人眼珠、害人一生的事情來?可是這一次事實卻沉甸甸的橫亙在麵前,林青釋無限茫然地打量著全然陌生的周圍,勉力轉動生澀的眼珠看清這場景,內心思量著無從下手。
整飭潔淨的室內無窗無縫,隻有一道窄門,地上貼心地擺放著炭爐,火焰獵獵燃燒著,林青釋湊過去,直到感覺火焰帶來的溫暖充溢過肺腑的涼氣,才不動聲色地動了口氣,手指伸到袖間握緊了渡生——奇怪,那個救他的人,暫時渡進內力緩解了寒毒,卻沒有帶走渡生劍。
吱呀,冷風透過驟然洞開的門灌入,林青釋一驚,看見門口有個頎長高瘦的人影站在那裏,逆著光,深藍衣袂上仿佛兜著一團欲燃的火焰。
林青釋揉了揉眼,因為不適應這樣攝人心魄的光芒而眼眶微微發澀,他太久沒能看到世上的人事,所以也沒能第一時間認出站在門口的這個人,在這一刻,麵前單薄的人影漸漸拉長,在時光往複、來來去去的思潮中與過往的某個人重疊,他猝然睜大了眼,按住心口,驚訝的一句便脫口而出:“小謝?”
轟,何昱冷著臉把門關上,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微微躬下身盯著他,在他清澈如洗的碧色雙瞳裏看見自己完整的倒影:“林穀主,看清楚我是誰,不要口不擇言。”
“你是?”林青釋問,心中暗暗有了猜測。他不甚熟練地轉動眼珠,眼神定格在對方手腕那一道深深橫亙的傷痕上,歎息,“何樓主?”
他語調頗為複雜地念了一遍這個稱呼,垂眉不語,何昱冷冷地抱臂看著他——凝碧樓主原本就容顏刻薄,唇削如劍,這時沉下臉來,便冷峻如尖刀上的冰雕,望之生寒:“你既然能看見,就看清楚了,你說的那個謝羽已經死了,早就死了。”
“何樓主,還記得你我上次的約定嗎?”凝碧樓主俯下身,意味不明地說,“那時我們約定好,我告訴你謝羽的消息,你幫我殺了史孤光,可是你沒做到,史孤光是凝碧樓的客卿蘇晏殺死的。”
自醒來,林青釋就一直溫潤清朗地笑著,可此時乍聽到“謝羽”二字,那種笑意忽然凝刻在唇邊。他不無納罕地直言:“何樓主,你想做什麼?想殺了我嗎?那你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地救我,還助我複明?”
他不曾抬頭,所以不曾看見何昱一直注視著他,眸光從淩厲漸漸轉為柔和,仿佛柔軟的一江春水漾開。何昱看著那雙碧色眼瞳澄澈而波光流轉再也沒有可憎的白色緞帶覆蓋,他慶幸林青釋恢複得十分好,沒有留下傷痕,現在仍是這樣容顏清俊、雲淡風輕的模樣,就好像……好像初遇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