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微微抬眉,他全然不曾懷疑自己親眼所見是否有誤,在決然揮刀的一刻,巨大的悲哀憤怒瞬間席卷了他,他仿佛魘住一般,獵獵燃燒著撲向那人。鮮血飛濺滿襟袖,他那時慢慢撚去袖口的數滴,卷了卷刀刃,倒拔出朝雪。
——他並不是濫殺之人,也嫌少對人下這等殺手,因而拔刀時還是有了些微遲滯心軟。他下意識地單手扶住陸棲淮,平平一拂袖,讓那人不至於頹然栽倒。然而,陸棲淮動了動手指,以一種輕微而決然的力度推開了他,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很久之前也有誰在中毒受傷時,推開了他急迫地伸去幫忙的手,那時候他再度又緊握住了對方,現在卻沒能抓住——那個人到底是誰,是誰呢?
在服下石中火以後,他對陸棲淮的印象消失殆盡,可是身體卻是有記憶的,熟悉的觸感激起些微的漣漪,又被他陌生而惶惑地壓下。沈竹晞隱約對先前那柄祝東風長劍有種似曾相識之感,但還沒等他細想、細看,陸棲淮就遠遠拋走了祝東風,長劍如匹練橫貫長空,生生破開了結界落入黎灼懷中,那種手法、力度,即使是重傷之下也令人膽寒。
沈竹晞想,他先前應當沒見過陸棲淮,這人武功太好,還會術法,實在是個勁敵,幸而警惕性不強,才讓他那驚怒一刀得了手。他自然想不到陸棲淮,這個在他眼裏的陌生人,是以怎樣的深情、深慕來看待他,對他隻有萬分嗬護,絕無半點防備之心,若換了旁人,隻怕在出刀的一刹就被立斬劍下。
也或許他曾見過陸棲淮,曾有短暫的敵對,畢竟能熟悉對方的兵刃,一定已經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這樣一想,沈竹晞對他的印象反而愈加惡劣:“黎灼,我將前因後果都告訴你了,你說說,我殺這樣的人,你難道還要攔著麼?”
“呃……”黎灼一時啞然。
他仍覺得金浣煙可能別有所圖,但不論是什麼樣的圖謀,這樣合身撲到劍刃上用命來換,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著實不像是有意為之。他不知道金浣煙真正的背景,自然也想不到對方有超越生死的使命,於是隻能疑惑而頹然地抿起唇,將目光重新投向陸棲淮。那人著實傷得太重,放在旁人身上早就死了幾個來回了,不知道是他武學造詣高所以身子骨強,還是精神力太過強大,居然仍舊能在劇痛中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裏,隻從慘白的臉上流露出行將就木的意味。
唉,冤孽,這位陸公子的模樣看起來便讓人心疼,如此秀美、如此慘淡,擷霜君真是心如木石,居然分毫不為所動,就算是全然摒棄遺忘了從前的情誼,也不至於一朝反目、直至不死不休的地步吧?
黎灼心下感慨著,忽然凜然——何昱,自己竟然忘了他!對於陸沈二人反目成仇,何昱自然是樂見其成的,那麼是否他也在暗中推波助瀾,甚至金浣煙不顧性命的挑撥是否也出於他的授意?黎灼的目光不斷在金浣煙和何昱之間逡巡,卻一無所獲,
沈竹晞等待良久,見黎灼始終沒能說出什麼反駁的話來,唇邊便漾開一抹冷笑。他半躬下身,用手指捏著陸棲淮的下頜,迫使對方抬起臉——陸棲淮用深不見底的眼神凝望著他,那種眼神竟宛如一根刺深深紮進心底,引起細微的震顫、刺痛。沈竹晞手一震,這些日子沒來得及好好修理的指甲邊緣鋒利,在對方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頰上刮出一道血痕。
真奇怪,這樣的神情好像又在哪裏見過似的。他竭盡全力在腦海中搜索著相關信息,可是沒找到半點有用的,唯獨內心那種不祥、不妙的預感愈來愈深。
“難道我真的認識你麼?”沈竹晞手指微微使力,半句“難道我們從前關係匪淺”卻被吞下了唇舌。
他蹙起眉,眯眼細細打量,忽然發現對方的皮膚很是細嫩,容貌也過於秀麗,甚至算得上迷離女氣,但因為為人行事剛絕果斷,便讓人下意識地忽略了這點。這時,那人因為失血過多,眼睫如簌簌的落花輕輕打顫,雖然到了氣若遊絲、任人宰割的地步,眸光卻依舊清湛,宛如朗月下一角疏落的梅花,著實不像是大奸大惡之徒。
“我……”沈竹晞難以抑製地打了個冷顫,向後退了一步,沒有再直麵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
他再度想到黎灼方才的話,不禁茫然地瞅瞅雲袖,宛如溺水之人抱住一條大木板:“阿袖,我從前認得他麼?”
“不,你們不曾相識。”雲袖聲音像秋風中打著旋的落葉,漂泊不定。
她是最早被何昱縛住靈力關押在旁邊的人,凝碧樓眾弟子早已奉了號令不能殺她,也不將精力放在被縛的她身上,她靜靜地窩在角落裏,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將眼神釘在陸棲淮身上。從沈竹晞進入場中的第一時起,她就遵照同陸棲淮先前的約定,始終留心沈竹晞,直到此刻被提問到,瞬間臉色煞白,抖著嘴唇回了這句話。
沈竹晞發覺她明顯的反常,將信將疑:“真的?”
雲袖沒能聽見他這句問話,她宛如在枯寂的深海裏沉浮不定,怎樣上上下下都幾近窒息。那如漩渦般巨大痛苦的來源便是數日前的密談,在最終戰打響的前夕,她和陸棲淮,這位溯時者,製定了最後有來無回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