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那天立夏,漸有蟬聲噪耳。
早上我對青棋說:“咱們去吃喜酒不?”
青棋換了一身竹葉紋的衣裙,梳著個仙髻,垂下兩條綠絛隨著長發直到腰間,煞是好看。
我朝她笑得一臉諂媚。
青棋轉過身說:“想要我帶著你去?”
我點點頭。
青棋說:“要是不帶你呢?”
我說:“我立刻死給你看!”
青棋眼睛眯起來說:“你試試看?”
我拉著她扭股糖似的扯,說:“好姐姐,你可憐可憐我唄!”
青棋說:“答應我件事兒。”
我點頭如啄米。
青棋說:“不許喝酒,不許發瘋,不許鬧場!”
我說:“我真沒那麼二。這些事兒我回來一個人悄悄地幹。”
走到張教頭家,就看見林衝掛個紅繡球在門口迎客。
青棋說:“低頭。”
我老實的低下頭,跟著青棋走了過去。
青棋老遠地抱著拳嚷嚷:“師兄大喜啊!”
林衝說:“師妹客氣客氣。”
我跟著青棋心裏“撲撲通通”的從他身邊走過去,又盼著他認不出我,又盼著他認得出我。心跳得激烈,都快從嘴裏出來了。
走過大門,青棋去隨禮,我跟去看簽名兒。指著上麵一個“宿通”問:“這哪位?”
青棋說:“宿太尉管家的大兒子,如今幫著管理宿家瑣碎事情呢。”
看她寫完“木青棋”之後跟在下麵寫了個“木青荷”。我又指著“木青荷”說:“這哪位?”
青棋說:“連你自己名字都不認得嗎?當真是在山裏修行的久了。”
我點頭笑著:“哦”。
進了門,青棋朝著一位身形健碩的大叔走過去說:“張大叔,好久不見了。恭喜恭喜!”
我也跟著說:“恭喜恭喜。”
張教頭滿臉喜氣兒,扶著青棋不讓她多禮說:“侄女兒你肯來,咱心裏就十分高興了。不必再多禮了。這位是?”
青棋拉拉我說:“我小妹,師父說讓她下山曆練一番。正好趕上了這場喜事兒,就把她帶來見識見識。”
張教頭哈哈大笑說:“這小門小戶的也值當來見識!”
青棋說:“怎麼不值得?剛剛我見禮薄上有宿家的人,您老的排場也算不小了。”
張教頭輕歎一聲說:“冤孽啊!那宿家的人不就在那裏。”
青棋微微一笑說:“張大叔不必掛在心上,好歹有侄女兒在呢。您且放心去迎客人,這廂我來處理。”
張教頭感激得很,說:“青棋啊!好孩子,好孩子。”
走開的時候貌似還抹了一把熱淚。
我跟著青棋走到宿通的身邊,青棋坐下輕聲說:“小官人,奴家有禮了。”
宿通回過頭,一張粉臉上猶帶著淚痕,果然是宿晴。
我說:“你何苦來呢?”
宿晴說:“你們又何苦來?”
青棋說:“小官人,你是明理的人,自然不會像我家主人一樣動不動就失心瘋吧?”
宿晴說:“木官人寬心。宿晴縱然心裏千般苦痛,也不會在林大哥的大喜日子上出醜,讓大家都難堪。”
青棋點頭說:“這才是大家風範。”
我說:“嘿!說什麼呢這是!”
說著新娘子便到了,踢轎門,背新婦,跨火盆,拜天地,入洞房。
他們入洞房去了,我和宿晴對望一眼,吸了吸鼻子,抹了抹眼淚。
這邊就是流水席了。
林衝被他的兄弟們從洞房裏拉出來,一通猛灌。青棋看不過了說:“我去去就來。”
走過去攔下林衝的酒說:“師兄妹一場,好歹今天來了就幫你撐個場子,免得你一會兒再入洞房醉得過了火,大嫂生氣。”
眾兄弟們不依了,扯著青棋說:“小師妹既然來了,就一起喝吧!”
眼見青棋沒入了人堆兒裏,我剛站起來,被宿晴拉著衣角又坐了下去。
宿晴說:“姐姐可有木官人林大哥那千杯不醉的本事?”
我搖搖頭。
宿晴說:“那姐姐為何要過去添亂?”
我歎一聲坐下。
吃了幾口菜,毫無滋味。我說:“妹妹今日可是來送禮,送得是何物?”
宿晴說:“姐姐送得何物?”
我說:“高太尉送我的玄武筆架。”
宿晴笑了說:“原是烏龜,姐姐當真歹毒。”
我說:“妹妹隻知道笑話姐姐,妹妹又能送什麼好物來呢?”
宿晴抬頭四下看了看說:“這間宅子!”
我的下巴當時就掉了下來。
宅子!好大的手筆!
宿晴嘴角噙著絲笑意說:“這間宅子我一千兩買下,一百兩賣出。這份禮可大?”
我說:“大!當真的大!”
宿晴的笑又顯得落寞,輕聲說:“可惜他並不知道。他若知道必不肯買的。”
我更是沒了情緒:“說的也是。”
這場酒吃到最後,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散場。
我還好,身邊好歹還有青棋在。宿晴那小小的身影就盡沒在燈火闌珊處。
回到宮中,我便吩咐大小穀荷風伴月一起來喝酒。直喝到天亮。
第二天一睜眼,頭痛欲裂。我雙眼模糊看什麼都重影,還帶著點紅色。
我說:“我完了!眼睛生病了!傳太醫!”
青棋聽見我的慘叫,立刻出現,掰著我的眼睛看了許久說:“沒事兒!喝酒喝的。你們都不許說出去啊,多話之人割舌頭!”
我說:“完了完了!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青棋說:“沒事兒!這會兒正是日落。”
我說:“哎喲!頭要裂開了!”
青棋說:“誰讓你喝那麼多酒來著。”
我說:“……”
足不出戶的懨了幾天,天漸熱得受不了。
無奈隻好拉著青棋再出宮一趟。
臨走時小穀說:“帝姬上次不是說再也不出宮了嗎?”
我說:“有嗎?什麼時候說的?”
青棋整了整衣服說:“你到底走是不走?”
我說:“走!立刻馬上。”
出了宮,直奔宿太尉家。正好太尉上朝未歸,我們直接到後堂去找宿晴。
宿晴坐在水榭上彈著把桐木琴,聽得人心酸。青棋說:“你們有什麼就去說吧,我自己出去走走。”
我目送青棋離開,提著裙子走到水榭上說:“你歇會兒吧!”
宿晴抬頭看見我說:“帝姬萬福。”
我說:“得了,你從來見我都沒多少虛禮,這會兒更別來這些虛的。我隻問你這些天怎麼過的?”
宿晴眼淚立刻散珠兒般落下說:“還能怎麼過呢!”
我說:“那我就放心了。”
宿晴說:“姐姐何出此言呢?”
我說:“我怕你一時想不開。如今看你似乎沒什麼大事兒,那我就放心了。”
宿晴說:“多謝姐姐關愛。”
說了陣子有的沒的話,我說:“隻是不甘心哪!稀裏糊塗的敗在一個小女子手中。”
宿晴眼睛一眯,輕輕笑了笑說:“宿晴見到姐姐如此,也放心了。”
我看著她。她說:“原以為姐姐必不肯就這樣放手,或者是怕木官人的氣勢不敢動手。今日看來,姐姐還是有心的。”
我說:“宿晴你別這樣說。感情失利要先從自身上找原因,然後再從男人身上找原因。”
宿晴將琴拔了一聲說:“姐姐認為是什麼原因呢?”
我說:“如果知道原因,又怎麼會縱容這種事情發生呢。就是不知道原因啊。”
宿晴說:“姐姐竟會打禪語了。”
我說:“哪裏哪裏!”
出了宿家,更加鬱悶了。將衣領扯開些,抖開扇子一邊搖著,一邊往街上走。
前麵亂哄哄的,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拉著一個跑得挺快的大娘問了問,才知道又是高衙內在前麵生事。
將扇子往腰裏一別,拔開人群逆流而上。
高衙內抱著個少女正拉拉扯扯。
我一腔煩怨無從宣泄,抓起腰間的扇子砸了過去。不偏不倚,正中衙內額頭。
高衙內鬆開少女,少女雙手急掩著胸口。
我歎一聲說:“怎麼你們這些小娘子都如此不自愛,非要跟衙內過不去呢?”
高衙內目露凶光,順著聲音看過來,見我雙手背在身後一臉的找抽兒,隻得冷冷的笑上一聲說:“原來又是你!”
我眯起眼睛朝他笑著說:“哥哥整天在街上打野食,口味不輕。”
高衙內攔住要衝過來的幫閑說:“兄弟今日有空閑?”
我說:“若無空閑你也見不著我不是!”
高衙內說:“既然兄弟有空閑,不如跟哥哥去喝一杯解解乏。”
我說:“此言甚好。”
高衙內轉身就走。幫閑們說:“這小娘子……”
我說:“誰敢動這小娘子一根指頭,我敢讓他這輩子都隻能看不能動。”
高衙內說:“滾,都散了!”
幫閑們四下散了,我跟在衙內身後,往酸棗門走去。
雅間裏坐定了,我抓起茶壺就要添茶,高衙內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說:“看我幹嘛?臉上有花兒啊!”
高衙內笑笑,撩起衣服跪下說:“不敢勞動帝姬。”
我把茶壺放好說:“起來起來,安心吃我一盞茶。”
高衙內坐得端正,我斟滿茶說:“請。”
我說:“那個衙內啊……”
高衙內說:“小人叫高傳。”
我說:“我說高傳啊,你說你整天正事兒不幹老是青天白日的滿大街調戲良家女子,你這什麼心態?”
高傳說:“帝姬看小人長得可好?”
我看了看說:“相貌清秀,桃花滿麵,還算好看。”
高傳哪裏還算好看,這在何婷的時代簡直就是百裏挑一的高!富!帥!官二代!若是何婷也隻有仰望的份兒。
高傳喝了口茶說:“十個被我調戲的女子裏,三分是投懷送抱三分是半推半就三分是驚慌失措,唯有一分是抵死不從。這唯一的抵死不從,我玩兒起來也沒什麼意思。男女之樂,重在兩相情願,她若抵死不從,我也樂意放了她。”
我好奇極了,果然有意思。
我問:“你怎麼看出來人家願意不願意的?”
高傳說:“這個不可說不可說。”
我笑著喝了口茶,說:“高傳,你且別把我當做帝姬,隻說一句,若我這樣的女子或者上次宿晴那樣的女子單身遇見你,你會如何?”
高傳說:“帝姬先恕了小人死罪。”
我說:“你隻管說。”
高傳說:“小人上次跟宿小娘子隻是玩笑,我早見了她身上佩飾不是尋常富貴人家的物件,她腰上的百果佩是皇上去年賜她的及笄禮。”
我說:“既然你知道還敢動她?”
高傳笑說:“帝姬竟是給宿小娘子討公道來的。”
我笑笑說:“算我好奇。”
高傳說:“沒打算動她,看她那模樣怯怯的貓兒一般,就忍不住想逗逗她。本來打算的是把她帶回別院等她醒來嚇嚇她。沒想到被帝姬英雄救美了。”
我點頭說:“如果你真得那麼做了,隻怕你真要娶她了。”
高傳說:“打死我都不娶這樣的娘子,這種娘子心眼兒太多。”
我說:“那我呢?”
高傳說:“小人當真看不上帝姬這樣兒的。且不說宮裏宮外都傳著帝姬得了瘋病,時不常得會瘋上一瘋。就上次見帝姬打架如此厲害,性格如此強勢,小人就萬萬不願跟帝姬這樣兒的女子有個來往。”
我心裏哀痛:這真他娘的是句大實話。何婷的性格就是如此強勢,什麼都要高過別人一頭,永遠都是高高在上。付出的自以為是的感情在承受的一方看來大概就是令人窒息的憐憫。
或許就是如此,那個劈腿男才會悄悄地愛上那個心計藏在溫柔下的叛友女。
我說:“高傳很會說話。”
高傳喝了口茶說:“帝姬說過恕小人死罪的。”
我說:“死罪可恕,活罪卻難饒。等我想好如何罰你再來找你。茶錢你付!”
高傳說:“這個自然。”
回到宮裏,我想著高傳的話“宮裏宮外都傳著帝姬得了瘋病,時不常得會瘋上一瘋。”林衝會不會是因為這個才不喜歡我呢?暫時把原因歸結為這個吧。
又過了幾日,天氣奧熱的讓人難受,荷風伴月把一壇子的冰放在丹碧宮裏,我沒事兒就八爪魚一樣的抱著壇子。
大穀說:“宿小娘子來了,帝姬見不見。”
我說:“自然是要見的!”
抱著一小壇子冰來到臨風閣,宿晴遠遠施一禮笑說:“帝姬安好!這水廳四下一片茫茫,唯一小舟將人渡來,宮裏的景致果然精妙。”
我說:“是啊,可惜看得久了就不稀罕了,我覺得你家的水榭甚好!”
宿晴施了禮說:“帝姬誇獎了。”
我說:“來壇冰?”
宿晴說:“不必了,自從上次一病至今用不得冰。”
我說:“你很嬌嫩啊!”
宿晴坐在藤椅上說:“帝姬上次見過高傳了?”
我說:“你消息倒是靈通。”
宿晴說:“不是我消息靈通,而是我也正好想到個可用的人,著人去請他,他身邊的小廝說衙內被帝姬請去喝茶了。我隻說這事兒趕得巧。”
我說:“當真的巧,我剛從你家出來就碰上他當街調戲良家女子,行俠仗義之餘順手邀了他喝茶。”
宿晴說:“高傳都跟你說了什麼?”
我說:“並沒說什麼。不過我發覺他很是聰明伶俐。”
宿晴說:“這個自然。”
一時突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隻怕宿晴跟我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兒上。
過了一會兒,宿晴開口說:“妹妹想得這件事兒不知跟姐姐想得是否是一件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