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於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

愈再拜。

【注釋】[爇(ruò)]焚燒。[薦聞]向上推薦。[方]相比。[隘]窘迫。[蹙(cù)]急促。

後二十九日複上宰相書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複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複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複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發為勤而止哉?維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得宜?休征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誌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複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注釋】[荒服]指極邊遠之地。[賓]服從,歸順。[妖]指反常現象。[霑]同“沾”。[被]覆蓋。[休征嘉瑞]都指美好的征兆。[承化]秉承教化。[執事]古時侍從左右的人,此指周公手下的官吏。[閽(hūn)人]看門人。[質]通“贄”。古時初次求見所送的禮物。

與於襄陽書

七月三日,將士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

士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嚐幹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嚐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嚐敢以聞於人。

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誌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

愈雖不材,其自處不敢後於恒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誌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齪齪者,即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知其誌之所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