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從紅槍會爆發的地方回來以後會麵臨一道比爬山走遠路更難的課題,就是寫詩。年初這一級的工農兵學員分作文藝班和數理化班兩個班的時候,好多人還過節一樣興高彩烈的,以為不知道“數軸”和滑輪的原理能不能改裝到小推車上去也不要緊了,從此後可以在文藝班裏學習宣傳的本領,隻需要歡歡喜喜的熱情不需要愁眉苦臉的理智了。要是知道分到文藝班裏還要做一種更加繁難的寫詩的作業,真不如當初就狠了心到數理化班去苦熬,論起來“一1”比“0”還小的道理總比“詩”的空幻更有家常的情調,誰都知道家裏死了一個人比原本沒有這個人更叫人難過,想起來心裏就空落落的,恨不能用眼淚飄起那根“一”號一樣的小船,把死去的那個人飄回來,填上那個“0”的位置。
差不多整整一個上午,同學們坐在教室裏抄寫畢令石老師想出的一黑板一黑板的詩題,所有詩題全都圍繞著一個中心,就是紅槍會。紅槍會是詩的源泉,畢令石老師一個人扛把钁頭挖渠引水,所有的方位都挖溝,所有的目標都開渠,然後用小碗一碗碗舀給大家,要大家造出一個詩的大海來。
畢令石老師想出的詩題裏“紅”字最多,他自己的手和衣服卻被粉筆麵染白了。他寫《天紅地紅紅槍會》、《紅槍國裏盡朝暉》,兩個題目聯起來就是很好的詩句。後來寫作時唐守川就沒有像別人一樣挖空心思為難自己。他在抄寫的厚厚的一遝詩題中挑挑揀揀巧妙聯綴,沒添加自己想出的一個字就作出了一首詩,他沒向任何人透露他的寫詩方法,也就沒有人發現他在老師打下的基礎上作弊。畢令石老師的詩題中常有一股騰騰的殺氣:《紅纓槍----殺!》《把刀磨快》《穿透敵人的咽喉》,等等,往往令人懷疑老師想出的不是詩的題目,而是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散發一種傳單,他自己的身上也血淋淋的。他也在題目中抒發一些莫可名狀的情懷:《井啊井》《好高大的圍牆》,你就不知道他是在感念京都裏暴發的商人築牆有功,還是在惋歎歲月流逝井水不腐人去井在滄海桑田。他有好多次寫到了旗子:《紅槍會的旗》《接過先輩的旗》,他肯定已經忘記了他曾經為旗子上的題字想到了“集字”的辦法而被否決。
教室裏闃寂無聲,隻有畢令石老師手中的粉筆在黑板上唰唰書寫,有時候“叭”的響一聲,那是畢老師寫到有力的題目把粉筆按斷了。學生抄寫的聲音聽不見,五十多個人憋得透不過氣來過一會兒交替著喘口粗氣的聲音把筆尖在紙上走動的聲音淹沒了,老師那裏照著本子往黑板上寫他想好的作詩的題目,一黑板寫滿又要擦掉寫新的一板。十二分的緊張在門口那裏有個黑影一閃的時候得到了一個打破,有個人把頭往裏一伸突然高叫一聲:
“沒多個凳子?”
“嘩”的一聲大家都笑了,像一個打足氣的氣球飄著飄著忽然爆破了一樣,畢令石老師也把嚴肅的臉一鬆嘿嘿地笑了。門口的人不笑,還問:
“你們班沒多個凳子?”
在大家的笑聲裏班長楊洪文說“沒有”,門外的人才一扭身走了,到別的教室門口履行他的職責。東林師範的物資保管員胡文路是一架嚴格校準的鍾表,每天裏準時走過他自己的刻度。他常年穿一件褪色的軍衣不穿軍褲,隻在天氣最熱的時候才脫下軍裝穿一件大圓領的汗衫,下雪的日子就在軍裝裏麵套了棉襖。看軍衣的肩膀釘了布帶的扣鼻就知道他當過軍官,布帶扣鼻曾經是拴係肩章的裝備表示軍階,可是沒有人知道他指揮過多少兵馬,大家隻知道一個秘密,全校教職員工比老校長工資還高的隻有一個人,就是負責管理桌椅板凳的物資保管員胡文路。胡文路住單身宿舍沒有妻室兒女,用帶蓋的瓷盆領飯吃,每天早晨獨自走步不跟著大隊跑操,下雨的早晨大家都不跑操了他還在學校東麵的路上走,披著雨衣不戴帽子,雨水洗了他禿頂的腦瓜和一圈衣領,他回宿舍後不換下衣服就去領飯,拿著帶蓋的瓷盆,領了飯用兩隻手端著。全校隻有他一個人有膽量敢在教室門口一站,不管裏麵是在寫詩還是在憶苦,是在學習“兩報一刊”社論還是在計算物體的質量,無所顧忌,嚴肅淩厲,勇敢地大喊一聲:
“沒多個凳子?”
學校的凳子都是單人坐的方凳。學校還在草創,新建的校舍石灰的氣味還很濃烈,下雨的日子裏能熏死有病的蒼蠅。學生的宿舍擺下不足夠的木床,就一條挨一條鋪了木板,底下用長凳支撐,每個人所占的地方以最窄的褥子疊起一隻腳寬的邊來為標準,不老實的男生睡夢中會鑽進別人的被筒裏摸到不該摸的東西,女學生要是不老實也會如此。有的學生帶了美好的理想入學,以為把戶口從莊稼地裏轉出來了,從此吃國家供應的糧食就可以學公家人的樣子鋪床,大條布的床單鋪在褥子上麵,褥子下麵的毯子從床邊搭拉下來,不光能遮住床底下不穿的鞋子和盛了刷牙缸子的臉盆,還能夠表示公家人一種愛好浪費的習尚——說實話床邊上搭拉下半截毯子根本沒有必要,誰都沒有太多的鞋子需要放到床底下去遮擋——可是他們打錯了算盤,一條挨一條鋪開的木板根本沒有床邊搭拉下毯子,他們還得把毯子折成三折,才能保證不占了別人的地方呢。學校還沒有自己的操場,體育課瞅空子到一個公共的操場去上。那個操場上常常會有係了皮腰帶的大兵操練走步,穿了完整的軍裝,紅色的領章帽徽都有。有時候操場上還會有汽車駕駛員進行訓練,立了鐵棍擺成了複雜的陣勢,汽車的輪子從狹窄的通道上進退穿越,偶爾也把鐵棍碾倒。
在緊張寫詩的同時大家進行著一項艱苦的勞動,就是把一個小山包扒掉填平一條溝,建起一個平平整整的自己的操場來。
體力勞動像寫詩一樣緊張,可是不那麼愁人。好多人入學前都是幹體力活的,要是讓他們在抬土石壓死和寫詩愁死之間作選擇,他們連眼皮都不眨就會選擇了前者,至少抬土石壓死有一種壓斷筋骨的痛快淋漓,絕不像寫詩愁死那樣氣都絕了人家還不知道,需要把最細的鳥毛放到鼻子那裏試驗有沒有呼吸。
勞動的氣氛太熱烈了,誰都沒有注意有一個人正從公共操場南邊的道上繞過來,不往北看——隔了一條小溝的北麵是學校的菜地,天氣再暖和一點要在那裏種植本地最適宜生長的蔬菜,菜地的再北麵有一座軍營,晴天裏木樁之間拉起的鐵絲上有晾曬的戰士的衣服,早晨或者下午,往往會有一小隊騎兵從軍營裏馳出,噠噠地沿著公路向南,一直跑往遠處的山地才勒住馬首——也不往南看,南麵就是東林師範的校舍了,石砌的屋牆抹了水泥的縫線,作宿舍的窗台上有學生的襪子,與宿舍相鄰的夥房的後窗到了開飯的時候會飄出苞米麵稀粥的芳香,學校的大門開在宿舍與教室之間,門旁掛了美術字體的“東林師範”木牌——兩眼隻看前方,像英勇就義似的,步態卻很輕鬆很悠閑,顯然知道要去一個很不錯的地方。此人穿的衣服是此時少見的顏色,紅色卻帶了一點黑的底子,不像做旗子的被麵那樣鮮亮,卻迥然有別於大家都穿的灰色和藍色,最顯著地表明了她女人的性別,這種性別最突出的標誌原本就應該是帶紅暈的美麗。此人綁兩個把的短辮,由於頭發略長也就免除了此類短辮常有的那種硬橛橛的不通情理,而帶了善解人意的溫柔和風情。她就這樣目不旁顧從容自在地款款走進校園,不脫下紅色帶了點黑底子的衣服掄起鐵錘打起炮眼來。
看架式就知道是演戲的出身。新到任的文藝教師丁小圓來自該縣劇團,曾經主演過多部有女英雄的大戲。她演一個犧牲了的著名女英雄,就義後扮一座雕像立在鬆樹底下,紅燈投射到她臉上的時候,第六排座位上的觀眾看出她仍在呼吸無比高興,忍不住高呼女英雄又活了,下台後她才反唇相稽:“還能把人憋死不成?”她錦心繡口無懈可擊,花容月貌作風正派,最痛恨的一句俗語就是“王八戲子鱉吹手”。她像演戲一樣掄錘打炮眼,拄著錘把站著的時候告訴大家,她下鄉體驗生活時幹過這活兒,她打錘時不像別人那樣嘴裏嗨嗨地喊號,就是因為在戲裏打錘有音樂伴奏,不需要可著嗓子叫喊,要是喊啞了嗓子那就唱不出來了。這時候大家才想起應該歡迎她唱一段戲,她鄭重其事地拉了一個唱的架式,清了清嗓子大家以為她要唱了她卻哧地一笑問大家:
“唱什麼呀?”
大家說:“唱什麼都行。”
她說:“唱‘下定決心’吧。”
大家不敢說不行,但是卻分明知道她是用最好唱的歌兒敷衍人。幾年來已經形成了一個普遍適用的經驗,隻要人家歡迎你唱歌,你不願唱又推托不掉,就可以唱“下定決心”敷衍過去,誰都不敢說不行,誰也不能說不愛聽。總共十七個字的“下定決心”語錄譜了最簡單的曲子,像拖了腔說話一樣,拖了腔反複地說,到最後收住拖腔連聲呼號,呼號無力也不要緊,因為誰都知道要緊的是接受精神力量。從縣劇團來的文藝教師丁小圓唱“下定決心”一點兒也不比別的什麼人唱得好聽,她的呼號聽上去更像念兩句快板,節奏和力量像她打錘一樣輕飄飄的。大家不滿足,認為以唱歌為專業的文藝教師要是這樣唱歌,還不如從學生中找一個人出來當老師教師範的學生。連最不會唱歌的班長楊洪文都喊起來了。丁小圓盯著楊洪文的臉看半分鍾,楊洪文的臉紅了,她自己的臉卻沒有紅。丁小圓繼續盯著楊洪文的臉,問他:
“你說我還得唱?”
楊洪文紅著臉卻不退避,說:“唱!”
丁小圓甩一下兩個把的發辮,說:“唱就唱。”她再一次拉架式,再一次清嗓子,再一次擺好口型。大家等待著從她美麗的嘴裏流出歌來,她卻破了口型噗哧一笑,說:
“有你們聽夠的時候!”
文藝教師丁小圓並不是來教著大家唱歌的,教唱歌的有音樂教師楊培樂,丁小圓教大家“劃船”。
新開設的課程到來得猝不及防,時間安排在早上,像劇團的練功一樣。丁小圓教的課比寫詩更難。寫詩固然愁人,可是大家至少明白那畢竟是用人人都會用的工具說話,隻不過咬著舌頭換一種說法罷了,可是丁小圓教的功課卻違背了常規,她逼著你用人人都不用的步法橫著走路,還不準抬起腳來。這種奇怪的步法說穿了就是為難大家,讓人的腳變成擦黑板的擦子。泥地上果真留下了好多雙腳底擦過的痕跡,大家圍成了一圈做這種難做的功課,就在剛剛平出的一角操場上用腳底擦出了一個很大的圓圈。丁小圓的腳底下卻沒有留下太清晰的痕跡,她好像踩在水上似的橫著流動,身子卻直直穩穩的沒有被水波搖蕩的跡象。奧秘正在這裏。丁小圓一遍又一遍講述這種步法的要領,兩隻手伸直了手指在身體兩側離開臀部二指遠比劃,強調橫走時臀部以上要保持絕對靜止,隻讓兩隻腳在地上挪擦,充分利用腳尖和腳跟的力量,兩隻腳尖往裏扣,扣住了分開再扣腳跟,一扣一分就橫著走起來了。丁小圓看出了大家不明白這種步法有什麼用處學走的積極性不是很高,就告訴大家這種步法劃船時必用,她於是端了兩臂做一個握槳的樣子在沒有水的地方輕鬆地搖動,腳尖腳跟一扣一分地橫著走,誰也看不見的船居然走得很快,像扯起了風帆似的根本用不著搖槳。大家看出了奧秘紛紛端臂操起槳來,以為走不快的原因是沒有劃船,沒想到手上舞舞爪爪劃得很快,腳底下卻連摩擦的痕跡也留不下了,因為大家的功夫還沒有練到能夠手腳並用的程度,手上劃了船,腳底下卻忘了腳尖腳跟一扣一分的橫著走路。
要命的是怎麼也忍不住笑。丁小圓讓大家圍成一個圓圈以便所有人都能看見她優美的示範,這一回你看見了她秀挺的臀部一動不動,下一回你準能看見她飽滿的胸部也不動,因為她並不墨守陳規朝著一個方向而是在轉著圈橫走。圍成一個大圓圈不僅能從各個角度看見丁小圓美妙的姿態,所有人“劃船”橫走的醜態也能看清,簡直是五花八門形形色色。有人把自己當成了兩隻腳的圓規,劈開了又合攏速度總是很慢。這樣的人數學肯定很糟,因為在作業本上怎麼也畫不出一個完美的“圓”來進行計算,這才來到了文藝班。有人腳尖扣住了以後就不能分開,越想用力分開兩隻腳尖扣得越緊,這時候需要別人提醒才能發現在哪裏卡住了關節,原來是兩隻膝蓋頂住了互不相讓,要分開扣住的腳尖先得把膝蓋上的“力”分散了才行,這是物理課上要學的力學原理,不是文藝班的學生能夠輕易掌握的。這樣的學生要將扣住的腳尖分開橫走一步,先得用兩隻手把頂住的膝蓋扳開,這一來就根本忘記了“劃船”。丁小圓在自己也忍不住笑的時候叫班長楊洪文到圈子中間示範。楊洪文知道他劃船的技術比大家更糟,丁小圓的用意不過是讓大家的笑聲更響亮一些罷了,他就不辭辛勞認真動作,在大圓圈的中間橫走了一個小圈。大家真的要笑死了。楊洪文根本直不起腰來,他的腳尖倒是能夠分開,他不能控製的就是臀部,他把腰像個小老頭似的躬著,臀部不大也很突出,他橫走的速度很慢,不大然而很突出的臀部卻跟著用力扭動,一步都不放鬆,好像他表演的是扭屁股而不是劃船。在大家笑彎了腰剛剛能夠直起來喘口氣的時候丁小圓叫下第二個同學示範,她是三組正組長蔡淑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