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3)

東林師範要建一座樓房作校舍,上課的教室和學生睡覺的宿舍都在一座樓上,教師辦公還在原來的平房裏。樓房計劃建兩層,一層作教室,二層作宿舍。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的門遙相對開,中間有一道走廊相通,走廊上設置鐵製的欄杆塗藍色的油漆。男生或者女生產生了要跟對方交流的念頭,比如要交流一些批林批孔的體會啦,要討論一些限製資產階級法權的問題啦,就可以從走廊上通過,經過中間的可以開會的大屋子,到對方的宿舍門口去。男生和女生早晨洗漱都設計在走廊上進行,漱口水和洗臉水越過鐵製的欄杆倒出去。這樣恐怕會影響到一層教室門口的衛生,可以考慮在樓房的後麵挖一道排水溝,男女學生從各自教室的後窗上往外潑水。但是樓房裏頭絕不設衛生間,否則才真的會影響樓房的衛生呢。男女方便必須下樓到規定的廁所去,不必擔心夜裏下樓會有什麼危險,因為走廊上已經有了藍色的欄杆,即便用眼睛看不見橫的豎的藍色,用手也會摸到,手心裏一涼那就是藍色的欄杆了,你可以從頭上一直摸過來,摸到能夠平安下樓的地方。

東林師範嶄新的樓房在教導主任高紫光的嘴上呈現,他薄薄的兩片嘴皮就是可以觸摸的藍圖,看不見的樓房可以用手從他的嘴上摸到水泥的牆壁和地板,他飛濺的唾沫就是男生女生越過鐵欄杆或者通過後窗潑出的洗臉水。大家實在是興奮起來了,倒不是那麼在意坐在樓房的一層教室裏念書的前景,(教導主任並沒有講更新設施,那就隻不過是原來的凳子換個地方坐坐而已),搬到二層樓上睡覺的滋味卻是令人渴望的,在高處睡覺夢裏的果子肯定比較容易摘到,再高的桃樹也隻是長到了一層半樓房那麼高嘛,同理,結了婚的同學也不至於一夜夜做夢摸不到妻子高高的胸脯了。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同樣設在二層樓上也令人興奮莫名。誰都知道沒有一陣風會把遙相對應的兩扇門同時打開,東西走向的風會有,可是它不會在同一個時間裏向東吹一下向西也吹一下,你就是有所期待也沒有用處。可是想一想同樣年輕的男女睡在同一個高度上,大家把睡覺的姿態在同樣高的地方展開,總覺得有一根看不見的紐帶在設了欄杆的走廊上伸展,像掛滿果子的桃樹最高的樹枝長到了一層半樓房的窗口似的。真是恨不得這座樓房即刻就在眼前矗起來,大家一塊兒住上去,男的住一頭,女的住一頭,從後窗上一起往下潑水!

高紫光繼續講樓,可是大家已經不是那麼關心了。高紫光成心讓大家為樓房的前景擔一點憂,講著講著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那麼我們怎麼辦呢?”

大家不知道有什麼事情需要想法辦理,就麵麵相覷,等教導主任明示。

高紫光說:“我們砸石子!”

大家鬆了一口氣,忍不住一個個眉開眼笑了:原來還是幹活!高紫光當即糾正他從喜笑顏開中發現的認識錯誤:砸石子可不僅僅是幹活。高紫光揮動一隻像臉皮一樣黑的拳頭說要在砸石子的勞動中錘煉思想,把自己錘煉成一顆結實的石子砌進輝煌的大樓裏。大家明白,能夠把人當石子砌進去的大樓已經不是又能當教室上課又能當宿舍睡覺的二層樓了,那個樓房還沒有可以量比高度的尺子,作用和好處也大得不可測度,就是共產主義大廈。高紫光給大家一點想象的時間,他停頓一下,然後請寧校長講話。

校長寧家喜天生適宜嘮家常而不適宜開會講話,他不坐到中間的桌子後頭開講好像表示他的講話不是那麼正規,其實他卻是師範學校真正的第一把手。他把每一次開會講話的主講讓給高紫光卻並沒有完全放棄最後講話的資格,每一次高紫光講完以後問寧校長有沒有什麼要講的時候他都要講一些什麼,他究竟講了些什麼大家倒真是聽不明白。他站在中間的桌子前頭嘮叨,身子擋住了桌子上的暖瓶和水杯他也不管,他不像高紫光那樣大聲地講話他也就不需要喝水。他的講話內容根據不同會議的宗旨會有改變,看他有時候微笑有時候不微笑就能判斷出來。有一段話他差不多每一次會議都要講一遍,看他溫和的笑眯眯的樣子就知道這段話的內容每一次講述都是一樣的。最初幾次看他露出了和藹可親的笑模樣,推測他講的大約是吃好飯方麵的事情,聽過多次以後把他一次一次的微笑合在一起,才看出那裏麵藏著睡好覺的溫馨。他講的是一個“回家釘扣”的故事。說是一個教師(有兩回寧家喜還說是公社幹部),不到星期六跟校長(有三回寧家喜說是社長)請假回家。校長問他回家幹什麼,他說回家釘釘扣。校長說你不用回家,我給你釘釘得了。寧家喜每一次講到這裏就露出了溫和的微笑,笑眯眯地問大家:

“你說校長能給他釘扣嗎?”

大家不回答,寧家喜校長分明是難為大家嘛,東林師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就他一個人是校長,校長能不能釘扣隻有他自己知道。教導主任高紫光講完了砸石子的偉大意義問寧校長有沒有什麼要講,寧家喜又講了一遍“回家釘扣”的故事,講完以後照樣問大家:

“你說校長能給他釘扣嗎?”

大家還在為能到二層樓上睡覺的前景鼓舞著,覺得“回家釘扣”的故事沒有什麼意思也嘩嘩地笑了。寧家喜很高興,說:

“我講完了。”

離開中間的桌子前頭快要走到門口了又說:“小心手啊。”

其實砸石子最需要注意的還不是手被砸傷而是傷心,脆弱的心靈時刻都有遭到損傷的危險。既然要把自己錘煉成一顆結實的石子砌到無比輝煌的大樓裏,就得先看看是不是砸出了又多又合格的石子建築學校的二層樓房。美術教師羅大光已經用誰也看不出個人筆跡的美術字寫出了大標語貼到了平房的牆上,火辣辣的言詞落在紅綠兩色的標語紙上充滿鼓動色彩,言詞由教導主任高紫光親自擬撰,煽動的氣氛好像打仗。文藝班的學員剛剛結束了開門辦學回來,為高莊撰寫紅槍會紀念館腳本的激情再一次被鼓蕩起來,誰也沒用號召,決心書在天不亮的時候就貼滿了教室的半堵牆壁,王維升、白翠芸、唐守川寫的是詩,還有兩張貼在第一排的也是決心詩,署名是“鄧昌”和“呂慶”,兩個不大著名的同學。文藝班剛從紅槍會爆發的地方歸來顯然接受了太多的戰鬥熱情,他們不跟對手商量,不訂下任何作戰規則,趁人不備把“挑戰書”貼到了數理化班門口。數理化班極其被動,匆忙寫出一張“應戰書”,跟人家打過來的“挑戰書”並排貼到一起,連選擇戰爭地點的資格都喪失了,看上去有一種“兵臨城下”的落魄倉惶。濃濃的火藥味像砸石子擊出的粉塵一樣嗆人,止不住咳嗽,藝術的火辣辣激情與科學石頭一樣的理性相撞,為了同一個目標像兩隻羊走到了同一條獨木橋上,兩個班真的打了一仗。

砸石子開始遇上的困難就超出了大家的預料,你以為主要的勞動就是把大塊的石頭砸成小塊隻要拚命地砸下去力氣永遠使不完就行了,其實正好相反,你缺乏的不是把大塊石頭砸成小塊的力氣,是根本沒有大塊石頭讓你敲擊,你縱有渾身的力氣也無處使,舉錘四顧一片悵惘,你需要作無米之炊。工農兵學員需要在“找米下鍋”的過程中體驗過日子的艱難,到高處睡覺時才會想到共產主義大廈不是空中水月,那座巨大的建築需要找到無數顆堅實的石子砌起來。

文藝班的同學比較衝動,他們願意呼喊一些目標極其遠大的口號,砸石子的意義原本已經被教導主任高紫光強調得極高了,文藝班的同學還要用決心詩一樣的語言不斷呼喊,讓人聽起來目標就是現實,理想就是真事。他們還經常使用丁小圓訓練的橫著走的步法走動著尋找石頭,讓人看到他們演戲一樣的熱情,以為他們找石頭不是真的,演戲才是目的。與文藝班的衝動相反,數理化班的同學雖然不乏戰鬥的熱情,可是他們表現得比較冷靜,他們獲勝的信念像石頭一樣堅硬也寫了決心書貼滿牆壁,可是他們沒有寫詩,他們的決心書像數學的公式一樣整齊劃一,被嚴格的理性規範,可真要打起仗來他們也冷酷無情,正是科學的天性。他們找石頭善於計算和測量,比文藝班藝術的盲目衝動帶了一些科學的準確和嚴格,往往一出動就會到達有石頭的地方;而且他們不用藝術的步伐走路,也就免除了文藝班經常會遭遇的空歡喜,一步步都是踏踏實實的,有石頭就是有石頭,沒有石頭就是沒有石頭。文藝班的工農兵學員鄧昌正是為此跟數理化班的工農兵學員朱春誌打了一仗。

鄧昌臉紅,入學前當生產隊的副隊長,憑飯量跟人打賭,一頓飯吃下過二十個包子和一條殺死煮熟的鰱魚。上了師範以後他跟大家吃同樣的定量飯食,準備餓細了腸子以便畢業後憑糧票領飯吃。砸石子以來他開始由默默無聞變得引人注目,他找石頭往往比別人收獲更豐,而且別人需要兩個人抬的石頭他自己一個人就搬走了,他隻不過臉紅的時間更長一點而已。他找到一道塌了兩個豁口的地堰的時候,憑農民的經驗知道豁口不是下雨時雨水應該通過的水道,要想讓雨水走它正常該走的道路,必須把坍下的石頭重新砌到豁口上,再用土填實,人走到上頭用腳踩緊。他要是還當著生產隊的副隊長他就領著社員這麼做了,他現在的身份已經改變他也就改變了做法。他把原本塌下的石頭搬得離地堰遠一些放好,劃一個圈把它圈起來,再把地堰上沒有塌下來的石頭扒到原來的豁口上,裝扮出比曾經有過的雨水更有力氣的洪水把地堰衝成的樣子。

鄧昌從容的布局恰恰給對手創造了有力的時機,他部置假現場的時候,數理化班的朱春誌正好有時間到達準備了現成石頭的地點,等到鄧昌安排就緒回去跟推著小車的王維升趙世才趕到,朱春誌和他自己班的同學已經推著那些石頭走在了回學校的路上,鄧昌撲空了。

用不著在分析判斷上浪費時間,鄧昌一看到他劃的圈子被雜亂的腳印踩破,就知道成果被自己的同學搶了,他造成的更大洪水破壞的假相正好安慰了對手可能會負灸的心靈,他們連猶豫的心境都不必有就擴大了戰果。鄧昌扔下車子掉頭就跑,顧不得回答王維升和趙世才失望的問話,他們兩個人像一個人一樣問同樣的問題:

“石頭在哪兒?”

“石頭在哪兒?”

鄧昌跑回學校,朱春誌和他的同學正好把石頭卸到了數理化班的門口,門旁牆上的挑戰書和應戰書還保留著剛剛貼上時的劍拔弩張的氣氛,現場無數把鐵錘砸石子擊出的粉塵就是戰爭的硝煙。一觸即發,鄧昌和朱春誌一接火就進入了白熱化階段,鄧昌好幾回想搬起石頭在朱春誌的頭上砸成石子,隻因為擔心朱春誌的頭不夠堅硬頭碎了石頭不能碎才沒有實施。他跟朱春誌激烈“辯理”,像文化大革命最激烈時分成兩派的紅衛兵做的那樣。

朱春誌“辯理”顯然不是鄧昌的對手,他雖然是數理化班的學生長於理性的思考,可是打仗一樣的“辯理”卻更需要激情,有理沒有理倒不是那麼重要。朱春誌明顯的欠缺是口詞不清,他就是滿嘴都是理,人家也很難聽出嚴密清晰的邏輯關係,聽上去就好像是胡攪蠻纏似的。而且他慣於在說話時自己用舌頭舔自己的嘴皮,給人的感覺就是他總在吃東西顧不得說話。他是教導主任高紫光最喜愛的學生,經常出入高紫光的辦公室,用舍頭舔著自己的嘴皮跟高紫光說一些不清楚的話。高紫光叫他總像念一句詩:“朱春誌啊!”抒情的味道像六月的石榴花一樣酸溜溜的十分濃鬱。朱春誌跟鄧昌辯理仍然改不了自己舔自己嘴皮的習慣,他因此往往貽誤了戰機抵擋不住鄧昌的唇槍舌箭。

鄧昌用咄咄逼人的方式激烈進攻,他說話快而且臉紅,看模樣就是個戰士。他連連發問,同樣的一句話像連成了一串的子彈,就是問朱春誌為什麼拿我們的石頭。朱春誌被逼問得急了,用小孩才會運用的戰術抵擋鄧昌的進攻,舔好自己的嘴皮說:

“你的石頭你叫它它答應嗎?”

鄧昌氣得臉紫,他真想在朱春誌的頭上砸石子。他強壓怒火問朱春誌看沒看見有一個圈圍著石頭。朱春誌說正對不錯,畫圈是數理化班的標誌,文藝班應該在石頭上寫詩作記號。鄧昌說好吧,畫了圈的不算,那麼豁口上的呢?朱春誌不舔嘴皮說豁口上的是洪水衝的與任何人無關。鄧昌說好極了,豁口上的是雨水衝的,那麼離開了豁口的呢?朱洪誌回答不上來,他不知道離開了雨水衝的豁口有一段距離的石頭是靠什麼力量到了圈子裏,鄧昌告訴他:

“告訴你吧,那是我搬的!”

數理化班圍觀的同學由科學的理性出發發現了鄧昌邏輯上的漏洞,一個模樣有些畏怯但頭腦絕對清楚口齒淩厲的女同學即刻問鄧昌:離開了豁口的是你搬的,那麼豁口上的呢?

鄧昌理直氣壯回答她:“我從地堰上扒的!”

數理化班的同學一齊發動進攻:“你破壞群眾紀律!”

鄧昌眼瞅著在最緊要的關頭敗下陣來。文藝班的同學激情洶湧卻找不到助戰的武器,他們很想在石頭上寫詩把所有的成果全都標明藝術的歸宿。天性脆弱的女同學直叫“哎呀哎呀”來代替寫詩時經常要用的“啊”和“哇”,男同學不改豪壯用鼻子抒情,哼啊哼的就表示了全部的激憤,可是說不出什麼有戰鬥力的詩句。趙世才推起小車從自己班的陣營裏走出來走向對方的陣地,白色的力士鞋踏起師範學校砸石子的粉塵,輕俏而又迷人。數理化班的同學看出趙世才要把石頭推回文藝班的門口,覺得文藝班的學員實在缺乏數學和物理學的知識,如此近距離的道路,有了搬到車子上的時間也就搬到門口了,根本用不著雙倍的動力。現場的氣氛太緊張了,容不得科學的理性嘲笑藝術的衝動,數理化班的同學不露一絲笑容嚴肅地圍上來阻止趙世才可笑的舉動。趙世才穩靜地擺一下手叫數理化班的同學退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