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萎黃的樹葉飄落到教室門口的時候開始的一門新課令東林師範文藝班的工農兵學員興奮莫名,忘記了季節的更移。新開的課程不像呂慶的拖拉機課那樣難為人,讓大家在坐不坐凳子的問題上反複思量拿不定主意,也不像丁小圓的橫著走劃船那樣讓人不知道把臀擺在哪裏,扭又不準許不扭又難受簡直不好處置。新開的課程好像把一個滿街跑的孩子喝住說:“來,我教教你走路的方法。”這門新課就是語法課。
新課程需要坐著凳子聽畢令石老師講授。畢令石刮淨了胡子講課,大家知道他又使用了公家的剃刀。新課程好像把一個人放在板子上大卸八塊,畢令石老師手裏的粉筆就是鋒利的刀子,完整的一句話往黑板上一躺,轉瞬間就被剔骨去肉卸把開了,睾丸胡子之類的零部件也拎起來抖一抖放在了一邊。大家大感興趣的就是這種屠宰手遊刃有餘的技能。短時間內大家說話的方法沒有多少改進,看事物的目光卻發生了變化,無論是什麼東西,往眼皮底下一撞就被無形的刀子切割開了。蓋樓用的水泥預製板在操場上躺著成了一顆顆互不相幹的石子,水泥和水也一清二楚地分解為兩種成分。新樓還未成形隻是一截截矮牆隔開了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格子像喂豬的大圈,不完整的樓房矮牆也被分割得零零碎碎,永遠也成不了一個大樓似的。男女同學在對方的眼睛裏變得荒誕而又可笑,衣服倒沒有剝掉,秘密卻暴露無遺,剔掉了血肉的骨架跟一個大魚的骨頭沒有什麼兩樣,令人懷疑人類的祖先究竟是不是猴子。
短時間內李靜樹就贏得了寫詩時肖正清才配得到過的擁戴,她能把一句話切割得比所有人都零碎,手中的刀子像畢令石老師的粉筆一樣鋒利。她天性文靜適合作解剖工作,冷靜的表情隻有拿了手術刀的外科醫生才會擁有。她目光敏銳手法嚴謹,一句話往眼前一擺她立刻就能看出哪幾塊骨頭之間有接縫,哪裏的關節適合下刀,她提筆運刀刷刷刷敏捷靈動,再長的句子也迎刃而解,而她的刀鋒卻沒有受傷。她提刀四顧躊躇滿誌卻不露聲色,她等待著人家把卸不開的句子送上門來求她剖開。她喜歡對付長句子,長句子像一條帶魚,剔淨了魚肉以後魚剌也比較壯觀。遇上特殊的短句像一個人的禿頭,她一刀子把頭皮劃開就撬開了顱骨的縫隙,告訴人家再頑固的頭顱也有開竅的地方。方惠萍拿一個句子求她分析,她靜靜觀察句子半分鍾,沒有動手。這個句子是:
“戴愉——鄭君才——把王曉燕柔軟的身體緊緊地摟在懷裏。”
句子來自於一本很有名的書,把女大學生緊緊地抱在懷裏的其實是一個人用了兩個名字。一個男人用兩個人的名義把一個女人抱住,方惠萍不明白是哪一個人發出了動作。方惠萍困惑地問李靜樹:
“誰是主語?”
李靜樹再看句子半分鍾,不說話把方惠萍攤開的本子合上,交到方惠萍的手上讓她握好,低聲囑咐方惠萍:“別分析這樣的句子。”
方惠萍以為李靜樹也被男女之間特殊的動作弄糊塗了,斷不準誰是主動者,準備離開李靜樹免得她不好意思。李靜樹卻又說一句:
“叫人家笑話。”
方惠萍不明白分析一個句子的成分為什麼會被人笑話,她一輩子都弄不明白李靜樹的話。
新課程不像評《水滸》批宋江那樣推崇李逵的胡子,在李逵冬天穿不穿褲衩之類問題上糾纏,可是它照樣鼓動了鄧昌的熱情。自從穿了一條紅褲衩臉上粘了亂麻做成的胡子赤膊上陣揮舞著兩把木頭大斧光著腳在大集上跑過之後,鄧昌不再是默默無聞的那個鄧昌了。盡管他曾經跟數理化班的朱春誌爭石頭,用大錘把石頭砸成了砸石子比較容易的材料令人驚訝,大家也不過認為他關鍵時刻能衝上去敢於拚命罷了,等到他穿著小褲衩衝進丁小圓的屋子把爭著演李逵的王維升和趙世才擊敗,光裸著身子在大集上跑過一趟成為“活報”人物,大家就不敢用以往的目光瞧他了,至少他不像李逵那樣頭腦簡單隻會罵“鳥”,鳥長鳥短的。他出入教室的動作往往極其突然衝動,誰都沒有料到他會來去,他卻突然直通通地出現在教室門口,什麼人也不看就奔向他自己的目標。新課程使他恢複了穿著小褲衩在大集上亂跑的勇氣,把一個個句子剖開拆卸得零零碎碎,感覺中比剝光了人的衣服更能徹底地暴露軀幹,原形畢現——說到家語法就是一把剝衣服的刀子,削肉剔骨也好用。手持利刃任意宰割人嘴裏說出來的話,比拿著一把砍不死人的木頭板斧朝著人頭無效砍殺強多了,雖然沒有“殺殺”的大喊,卻更具有實戰的況味,語法這鳥東西真他媽的好!
鄧昌於萬分驚訝中發現李靜樹握了全班最鋒利的刀子,他真的驚訝極了。事情看起來實在是違背常理呢。即使女人也能夠當屠夫宰殺,她也應該具有“母大蟲”“母老虎”之類品格,絕不應該像李靜樹那樣文文靜靜的,她看起來握一把刀子手都會發顫呢。她冷靜不動聲色的樣子倒比較適合操刀,可是搏殺所需要的孔武勇猛她顯然也缺乏,更重要的是她恐怕不具備一種最基本的素質,就是不怕死敢拚命的勁頭。等到大家把最難對付的人話送到李靜樹的案子上讓她一一按倒剖開,皮肉分離四肢內髒一件件擺開,像擺到貨架子上展銷似的,鄧昌才不再驚訝,轉而十二分欽佩李靜樹了。他在教室的後頭自己的桌位上遠遠地打量李靜樹,看李靜樹在前排桌位上安靜地坐著接待送上門來的句子,從容動刀,他明白了宰殺還有另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勇敢也不一定就是捅出血來。李靜樹天生適合與男人的方式不同的宰殺,這種宰殺不叫人疼痛卻叫人寒冷,骨頭縫裏能覺出刀尖的冰涼,聽見刀尖剔骨哧楞哧楞的聲音。
鄧昌在遠處的感覺不準確,等到他親手送上一句話讓李靜樹解剖的時候,他才發現看李靜樹宰割並不寒冷,他的身上倒熱乎乎的。李靜樹筆尖峭利唰唰唰把句子切成幾段,插上符號各異的橛子掛起來,鄧昌身上的汗也刷刷地冒出來了,滋味就像他穿著小褲衩在大集上揮舞兩把木頭大斧亂跑大汗直冒把亂麻的胡子泡透啪嗒掉下來一樣,能給人留下深長的記憶久久回味。
事情就這樣開始了。為了一遍遍重溫穿了小褲衩在大集上揮著板斧大跑的滋味,鄧昌把李靜樹的桌位跟前當成了大集,一次次急匆匆地跑過去,穿著衣服把需要李靜樹宰割的東西呈上。他行動突然沒有規律,全憑一時衝動想起來就走。他離開自己的桌位的時候表情嚴肅有時候就像要去打仗,走到李靜樹的跟前他也不改此種表情,直到李靜樹淩厲的筆尖把他身上的汗刷刷地刺出來,他才麵露微笑紅著臉舒舒服服地離開。他去李靜樹跟前的時候手捧著本子,本子上有話。有時候他也會空著手走到與李靜樹隻隔一張桌子的地方,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李靜樹冷靜的目光,才明白他並沒有準備好需要李靜樹解剖的東西,他臨時編一句給李靜樹:
“刨地瓜。”
這樣簡單的句子自然難不倒李靜樹,她一下子就把它斷開了,沒有蔓的地瓜一切兩半晾在地上。
鄧昌不滿足,冒著汗問:“誰刨?”
李靜樹給他極大的自由:“誰愛刨誰刨。”
鄧昌想得到進一步的確認:“誰刨了是誰的?”
李靜樹冷冷地說:“那不一定。”
鄧昌不服氣,說:“那麼就沒有主啦?”
李靜樹平靜如水,說:“無主句嘛。”
鄧昌點頭,大踏步離開,回到自己的桌位上擦汗。他有一會兒氣咻咻的。他看李靜樹在自己的凳子上坐著,慢慢地站起來走出兩張桌子夾住的狹小空間,走了兩步又回去坐下了。他不等自己身上的汗涼透,拿了本子重返李靜樹的桌前,李靜樹正好把王維升的詩拆卸得七零八落——王維升的詩裏設立了無數階梯,李靜樹正好由低而高一步步登上去,從最高處開始拆卸像從房子上往下揭瓦似的。鄧昌不等王維升離開,就把自己的本子遞上去,他的本子上沒有新的內容,舊的肌體已經留下了李靜樹細密的刀痕。李靜樹找不到新的目標困惑地看鄧昌,鄧昌先冒汗後說話:
“再來一遍。”
李靜樹微微一笑,從原來割過的地方下刀再割一遍。鄧昌舒服極了。
天氣漸漸地冷下來鄧昌的熱情也沒有降溫,如果不是新的活動暫時中斷了鄧昌往李靜樹桌子跟前跑的課程,他就會有一個溫暖的叫人受不了的冬天了。新的活動不是要大家像學語法一樣掌握外科醫生的技術,是要所有人都付出牛一樣的力氣,就是從山上往下馱鬆木棒子。
從山上往下馱鬆木棒子的活動與高莊大隊黨支部書記白紹玉坐著拖拉機又來一趟學校有關。起初高紫光白紹玉又是來催著辦紅槍會紀念館,準備仍然用“前赴後繼”的理論讓他滿意。白紹玉卻不談寫寫畫畫的事情,要學生去幫他們幹活。他們要把山上的鬆樹刨光造出“大寨田”,讓長樹的地方長莊稼。教導主任高紫光聽說刨樹,沒有怎麼猶豫就叫白紹玉回去準備足夠的工具。白紹玉說不需要什麼工具,鬆樹已經刨倒了躺在山上,學生們隻要去從山上把棒子扛回村子裏就行了。白紹玉用不太合適的話跟校方談判,微笑著說:
“不白幹的。”
高紫光黑著小臉問他什麼意思。
白紹玉說學生們扛完了棒子臨走時可以盡力扛一趟,誰扛了是誰的。
高紫光立刻回絕這個條件,說那樣做正是培養“私”字,背離了要“鬥私批修”的最高指示。
白紹玉不客氣地說:“你真死心眼。”
高紫光讓他把話說明白。
白紹玉說:“扛回來再讓他們交公嘛。”
工宣隊長周貴福比教導主任早一些接受了這個條件,他隻是有一點不大放心,他把眼睛瞪大緊緊地盯著白紹玉問:“能扛多少扛多少?”
與周貴福在新房子的房基上“比武”白紹玉已經領教了此人的力氣,但是他相信並不是所有的工農兵學員都有工人階級的身板,像他的女兒白翠芸就扛不走幾根棒子。他胸有成竹用一種不無譏諷的微笑回應周貴福,說一句叫人放心的話:
“隻要壓不死人就行。”
協議就這樣達成了。東林師範準備出動文藝班和數理化班兩個班的學生,用全部的理性和熱情去高莊扛棒子。仍然由教導主任高紫光作一個動員報告。白紹玉“扛回來再讓他們交公”的辦法固然可行,高紫光仍然認為有培植“私”字的土壤,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根絕了一切幻想,讓大家不要指望把一根棒子扛回自己家裏,從高莊扛回的棒子直接送到學校夥房門口垛好作集體的燒柴,各班冬天生爐子也不必再買鬆花,可以把鬆木棒子劈成用火柴就能引燃的木片,再生煤火。高紫光強調,即便高莊大隊不讓我們臨走時盡力扛一趟棒子,我們也應該去參加這樣的勞動,因為高莊是孫書記的點也是我們的點。不過,既然高莊大隊的貧下中農有這個心意,我們也不必客氣,反正扛回來的棒子還是歸了集體,姓“公”不姓“私”。大家聽高紫光在“公”與“私”的關係上反複辯證喋喋不休,不禁有一些不耐煩了。算起來也許隻有白翠芸把棒子扛回自己家裏比較方便,大多數同學距離學校比離家更近,縱然有人想把自己家裏的土炕燒得暖和一些有意把棒子扛回家裏,恐怕也沒有那麼多的力氣。家在三河縣的工農兵學員困難更大,他們需要買兩張車票才能達到目的讓“私”字長大,一張供自己憑票上車,一張為鬆木棒子買座位。老校長寧家喜不像高紫光那樣在公私關係上糾纏,輪到他講話的時候他照例先講一個“釘扣”的故事,然後號召同學們盡量多扛,笑眯眯給大家一個保證:
“保險壓不死你。”
大山像一個戰場散盡了硝煙,刨了樹的地方就是炮彈炸出的彈坑,鬆木棒子橫七豎八躺在坑沿,它們本來都是很好的鬆樹青蔥蔥立在山上,頭被砍掉光剩下了軀幹,成了一些不完整的屍體,大家用繩子捆綁成捆再扛走,這就造成了大捆小捆無數選擇。如果沒有最後一個目標,大家倒可以按照自己的力氣大小作出自然的選擇,最後的那個“盡力扛一趟”的許諾簡直讓人陷入了兩難的處境,不知道怎樣分配力氣才好了。
紅槍會首領的兒子高莊大隊現任黨支部書記白紹玉無疑在讓大家做一門極其繁難的功課。他如果隻是讓大家幫著幹點活倒還罷了,他不該設下誘餌讓人去吞。道理很明顯:你要想得到最後“盡力扛一趟”的好處,就得先把山上的棒子用力氣扛完,可是你把山上的棒子扛完以後,差不多也就沒有什麼力氣到最後盡力扛一趟了,那麼大的山上那麼多的棒子得把你的力氣耗盡了才能扛完。紅槍會首領的兒子似乎是設下了一個圈套,讓師範學校的工農兵學員來鑽。唐守川看出了內中的機關就不放過支部書記的女兒,他嘻皮笑臉地對白翠芸說:
“你爹爹真不是玩藝兒!”
白翠芸也覺得他的父親耍了心眼,可是她沒有跟著別人罵自己的父親。她說:“想著占便宜,活該!”
好像她不用從山上往下扛棒子似的,其實她也拿了根繩子,到山上把鬆木棒子捆在一起,弓背彎腰托到肩上,牛似的往下馱。
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想節省一點力氣,準備把省下來的力氣用到最後一趟上,所以到了山上不免挑挑揀揀,已經捆好了又把繩子解開拿下幾根,不用人幫忙自己就輕輕快快地托到了肩上。小幹幹葉用自己的胳膊比量鬆木棒子,專揀比她的胳膊還細的打捆。她這樣做挑選的餘地就很小了,鬆木棒子生長得比她茁壯。她在一個個坑子沿上挑揀像一隻瘦鳥覓食,目標很難逮到,她卻樂嗬嗬的。直到看見畢令石老師瞪著眼看她,胡子沒有剃光黑黢黢的,小幹幹葉才放寬了一下標準,隻要鬆木棒子有她的腳脖子粗,她就打捆上肩。她弄不明白的就是畢令石老師為什麼用那樣的目光看她,難道講語法的班主任老師不願意學生節省力氣到最後盡力扛他一趟嗎?奇怪的是她放寬了要求以腳脖子為標準也不行,隻要她比量挑揀,畢令石就瞪著眼用陰沉沉的目光看她,也不說話,嘴巴上的胡子眼瞅著就越長越黑。小幹幹葉有些害怕了,她向三組正組長蔡淑蘭求救,說:
“你看看畢老師的胡子。”
蔡淑蘭不看就明白,說:“沒有刀子。”
小幹幹葉說:“我不是說他剃不剃胡子。”
蔡淑蘭說:“他要是剃了不就沒有啦?”
小幹幹葉說:“剃了還長。”
蔡淑蘭說:“那當然啦。”
小幹幹葉惶恐地說:“我眼瞅著它就黑乎乎地長起來了。”
蔡淑蘭從容地教給小幹幹葉一個不必害怕的辦法:“你不看他就行了嘛。”
小幹幹葉著急得好像要哭出來,說:“我不看他他看我。”
蔡淑蘭把小幹幹葉挑剩的棒子搬到自己的繩子上準備捆起來扛走,她問小幹幹葉是否知道畢令石老師為什麼看她,小幹幹葉搖搖頭,蔡淑蘭單刀直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