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3)

被閹割之後的小順子隻惦記著一樁事情,就是把一根鐵棒磨成針,像古老的諺語教誨的那樣。他一隻手握著,在高鳳歧經商的先祖建築的大房子青茬方石上打磨,鐵棒還未成針,已經時常發熱能夠引燃容易燃燒的物體了。紅槍會起義首領三木匠恪守軍師訂下的會規“冒煙的不使”,小順子磨熱的鐵棒總可以點燃一隻爆竹炸出快樂的紙花。小順子磨鐵入迷,有時候會忘了自己法定的差事,耽誤了給三木匠更換水脬,等他磨著堅硬的物體手上開始發燙想起澆點水或許會好,他才能想起三木匠那裏的水已經裝滿足夠淬火了。他不會忘記給三太太扶自行車。三太太是高興的時候才騎車子。小順子把握時機,等他把鐵棒磨到發熱的時候,三太太正好高興得想著玩玩了。小順子磨得不順手,發熱的時間到來得晚一些也不要緊,他不順手的時候三太太肯定也有事情辦得不順利,皇帝的西宮跟皇帝發生了不和諧的情節。

三太太逐漸厭惡起了三木匠的牙齒。三太太興趣廣泛寬容大度並不是那麼挑剔的女人,她自己有一副咬鋼嚼鐵的好牙口,她倒不那麼關心男人的牙齒是不是銳利。她真的不是因為三木匠的牙齒吃不動她,必要時三木匠仍然能在她雪白的肩膀上咬出鮮紅的血來,她是厭惡三木匠的牙齒逐漸呈現了古怪的顏色。三木匠的牙齒要是黃色,三太太也就不計較了,男人們的牙齒普遍的顏色就是這一種。三木匠的牙齒不是黃色是綠色,像是一種古老的銅錢砸碎了安在嘴裏,銅錢長了綠鏽。這樣的牙齒叫三太太想起的還不是野獸,就連狗的牙齒也是雪白的齜出來的時候既嚇人又可愛。三太太不知道三木匠的牙齒為什麼會變成非人非獸的顏色。某一個她不想騎自行車的早晨發現了三木匠吃奶茶,才明白三木匠的牙齒異常與他頭上包一塊紅布當了紅槍國的皇帝有關。

紅槍會起義首領三木匠白元興自從接受了高鳳歧的四個奶媽就沒有間斷過吃奶茶。四個奶媽年輕健壯乳汁充盈,每天早晨擠奶的聲音像一支合奏的曲子,乳汁裏的體溫還未涼透又被做豆腐的初老萬加熱燒沸,泡進茶葉。三木匠吃茶不止,細嚼慢咽忍受茶葉的苦澀,他的牙齒很快就被嚼碎的茶葉染成了綠色,四個奶媽年輕的身體擠出的乳汁無論怎樣潔白無瑕也洗不掉茶葉的鏽綠。三木匠為三太太吃奶茶,他卻不願讓三太太知道他是從高鳳歧那裏學習了強健身體的方法,三太太隻要知道他比肥豬一樣的高鳳歧強壯有力就行了。他秘密吃茶,暗裏長勁,他的牙齒暴露了飲食方麵的不正常他也不說實話。直到三太太不騎自行車的早晨發現他滿嘴裏冒出的綠色汁液大為驚奇,他才用乳汁送下茶葉和渣滓,對三太太說:

“為你吃的。”

三太太相信三木匠的良苦用心,她也知道從女人的身體裏分泌出來的汁液最好的還原途徑還是回到女人的身體裏去,可是她不相信苦澀的茶葉也會管用。女人的身體能夠接受乳汁一樣的東西可是不能吸收茶葉,原因不是別的,就是因為茶葉不會像水一樣流動,用乳汁泡過也不行。她誠心誠意告訴三木匠,高鳳歧那時候是把乳汁喝了把茶葉倒掉,不小心沾到嘴皮子上的茶葉也是吐掉了再喝下一口乳汁,要是茶葉塞到牙縫裏吐不掉,都是三太太用長長的小指甲給他剔出來。三木匠不用三太太給他剔牙齒,他把嘴裏的茶葉嚼細全部咽下去才說話,他問三太太是高鳳歧的力氣大還是他的力氣大,三太太說當然是他的力氣大。三木匠把茶碗裏的茶葉用手抓著填進嘴裏,說:

“這就行啦。”

三太太不看三木匠嚼茶葉,三木匠嚼茶葉的樣子像一個食草動物她倒不害怕,她不願意看見三木匠的牙齒在綠色的汁液裏顏色更綠。她看著窗外另一所房子後牆上長了綠苔的磚牆,看到的好像也是三木匠古銅錢砸碎長了綠鏽的牙齒。她閉上眼說力氣大是因為喝了年輕女人的乳汁不是因為吃茶,高鳳歧把茶葉吐掉有時候力氣也會很大。三木匠問三太太高鳳歧是不是皇帝,三太太搖頭。三木匠說:

“他不是皇帝我是皇帝,誰說了算?”

三太太不知道三木匠要頒布什麼樣的聖旨,靜靜地等待。

三木匠說:“我說吃茶就吃茶。”

三太太大著膽子反抗他說:“你的牙齒都吃綠啦。”

三木匠拍自己包了紅布的腦瓜,說:“紅花就得綠葉配。”

三太太說:“你也不是女人。”

三木匠齜著綠牙笑,他問三太太黃牙好看還是綠牙好看。三太太不從審美的角度看牙齒,她從健康出發告誡三木匠:牙齒被茶葉染綠會早早掉光的。三木匠相信牙齒總有掉光的時候,隻要能夠活到牙根爛掉的那一天,無論什麼顏色的牙齒都不會剩下。三木匠把一根竹筷子伸進嘴裏,上下牙齒對齊了往一起用力,哢啪咬下一截像用鉗子掐斷鐵絲一樣,他問三太太這樣的牙齒和牙根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爛掉,三太太說一句古老的諺語,好像與小順子在石頭上磨鐵達成了默契:

“隻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

三木匠不聽三太太寓意深刻的勸告仍然吃茶不止。他就是滿心討厭茶葉苦澀被那種難言的滋味折騰苦了真的不想吃了他也非吃不可。他是皇帝金口玉牙,他也許會活到能把牙根爛透掉光了滿口綠牙那麼久,可是他即便口中無齒了他也要大吃奶茶,因為他是皇帝他已經說過“我說吃茶就吃茶”這樣的話。他要是像高鳳歧那樣把乳汁喝了把茶葉吐掉,就等於把金口玉牙早早腐爛掉光了,他可不能自己折了皇帝的陽壽。他不再避開三太太秘密吃茶,那樣做定然會引起三太太的懷疑,以為他接受了女人的建議采用了高鳳歧的吃法。他故意命做豆腐的初老萬把奶茶端到西廂房裏讓西宮娘娘親眼看他吃茶,三太太要是急著去騎自行車沒有太多的時間看,他就吃得快一點兒,不等待茶葉嚼細就粗粗拉拉地往下咽。三太太騎夠了車子回到西宮,三木匠會像牛一樣把粗粗拉拉咽下去的茶葉反芻回來,他照樣不吐掉,仍然能讓三太太看到他嚼出綠色的湯水。某一個稀裏湖塗的夜晚睡下時他在三太太的炕上也就是在西麵的房子裏,醒來的時候卻在中間的房子裏,他的元配夫人正宮娘娘用哀怨的目光看他,好像一夜都沒有睡下的樣子。他想起吃奶茶的時辰到了立刻清醒得像往頭上澆了一瓢涼水,他拔腿就往西麵的房子裏走。正宮娘娘不攔他,倒是他的兒子抱住了他的腿。他的兒子還沒有一隻凳子高,已經被他封做了紅槍國的太子,名字叫小玉。太子也攔不住皇帝老子的腿,皇帝把腿拔出來,拍拍兒子的腦瓜。

紅槍國皇帝頻頻頒詔。他下旨他能看見的女人不準用紅頭繩綁頭發,免得與紅槍國紅巾包頭的女性相混。他的旨令很難實行,是女人誰都不敢保證會不會被紅槍國的皇帝看見。看起來他倒是在高鳳歧的深宅大院裏深居簡出,被他撞上的機會極少,可是誰能知道他哪一天高興了會騎著從李東陽那裏繳獲的大馬出來兜風呢?他下旨他騎著大馬跑過的土地都要種上黃豆,老百姓知道他是為了紅槍國儲備做豆腐的原料。可是老百姓不知道紅槍國到了秋後是不是還要征收其他糧食,憑經驗推斷,紅槍會戰士與常人一樣不光需要吃菜也需要吃飯,全憑著豆腐菜撐肚皮最突出的缺點就是不能打仗。其實高鳳歧的大露囤裏儲存的大豆足夠紅槍國做豆腐吃到再一個播種的季節到來,三木匠的聖旨頒布得似乎早了一年。紅槍國裏大吃豆腐,把豆腐渣倒在高鳳歧經商的先人套起的圍子牆外麵。頭上不包紅布的人把大豬小豬從自家的豬圈裏趕出來,到傍晚再打開圈門把自家的豬圈回去,一天也不需要喂食。幸虧有眾多的大豬小豬吞食紅槍國傾倒的豆腐渣,紅槍會起義的地方才沒有變成一座製造糞肥的工廠,豆腐渣腐爛之後的臭氣能熏死最健康的蒼蠅。天氣晴好的上午三木匠騎馬走出高鳳歧的深宅大院跑到倒豆腐渣的地方,大馬噅噅長嘶驚散了肚子滾圓的豬群,三木匠在馬背上降下一道旨來:

“一隻豬交兩個水脬。”

大家紛紛把豬關回去。有人看見過一個人的身子長了兩個人的頭從兩張嘴裏同時說一樣的話,可是沒有人看見過一隻豬長了兩個水脬。倒不是豬的肚子裏裝不下,是想不出一個水脬盛尿另一個水脬盛什麼,人的身體會長沒有用的東西比如手上多長一根指頭,可是豬的身上樣樣東西都是有用的。豬要是像人一樣亂長,大家也就不怎麼害怕了。倒沒有人關心紅槍國的皇帝征收雙倍的豬水脬幹什麼,皇帝有皇帝的用處不許老百姓隨便知道。大家隻用心地把豬關好了不吃紅槍國的豆腐渣,到時候避開嚴苛的征收就是了。三木匠的聖旨又從紅槍國裏傳出來:

“不吃豆腐渣一個豬也要交兩個水脬。”

第二道聖旨同時下達:“豆腐渣臭了就得人吃。”

兩難的處境就是這樣,你要是把豬放出去吃紅槍國的豆腐渣,你就得一個豬長出兩個水脬,你要是不把豬放出去吃紅槍國的豆腐渣,你就得長出比豬肚子都能裝下腐爛東西的人肚子,算起來比一個豬長出兩個水脬一點兒也不見得容易。其實大家左右為難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被關回去的大豬小豬亂紛紛地勇猛地衝開各家的豬圈,回到它們愛吃的食物跟前,隻把一個困難留給主人,就是一隻豬交上兩個水脬。

在一隻豬吃著豆腐渣長出兩個水脬的日子裏,三木匠苦苦地思索一個難題,難題像一個謎語他猜不出謎底。紮紙匠王承壽仍在用金箔紙糊金鑾殿精工細做,為皇帝布置一個金晃晃的地方準備讓大臣們跪下去叩頭,從高鳳歧那裏接過來的大棺材三木匠已經親手做好在棺材頭上雕刻了龍鳳準備留著他自己使用,紅槍國的皇帝沒有多少木匠活做了,他便像已經過去的好多朝代的皇帝一樣,跟後宮的妃子們猜謎語打發遊宴嬉戲交歡之外的悠閑時光。謎語與軍師賈神仙有關,三木匠猜不出賈神仙用什麼方法辨認出了高鳳歧的三個太太。這個謎語從三木匠為高鳳歧做棺材的時候開始困惑著他,一直到他頭上包了紅布一舉起事成了紅槍會的首領又當了紅槍國的皇帝,他還是不明白。他讓三太太穿起給高鳳歧做老婆時的服裝重現過去的情景,三太太怪三木匠隻留下她一個太太,沒有了大太太和二太太,她一個人扮不出三個人的模樣。三木匠叫他的元配夫人到西麵的房子裏來,穿上跟三太太一樣的衣裳,二太太的位子還是空的,三木匠不由慨歎:“有東宮就好啦!”

他的兒子小玉跟著娘過來,站到中間補上二太太的那個位置,三木匠看著高低不齊的三個人,念誦賈神仙曾經念過的兩句咒語:

“大太太頭頂熱汽騰騰,二太太腳底一溜清風。”

剛一念完他就哈哈大笑,把大太太和二太太用一根指頭點著認出來,她們分別是他的元配夫人和他的兒子小玉。三太太不等他的指頭點到自己身上就撇一下紅豔豔的嘴,說:

“三歲孩子都能認出來,根本不用念咒。”

三木匠揮手趕走他的元配夫人和兒子,叫三太太認出來給他看看。

三太太說:“人都沒有了,我認什麼?”

三木匠說:“人在的時候你不認,人沒有了你吹牛。”

三木匠假裝生氣,命人把元配夫人和小玉重新叫到西麵的房子裏跟三太太站成一排,叫三太太把大太太二太太還有三太太一一認出來。三太太說她自己是三太太,看不見二太太三太太聽見念咒看大太太。三木匠跟三太太交換位置。三太太念第一句咒語“大太太頭上熱汽騰騰”,三木匠和小玉聽見念咒一齊看大太太的頭頂,三木匠比小玉更早發現了咒語不起作用,他說大太太不是水壺壺底下沒有燒火根本不冒汽。三太太不理他,念第二句咒語“二太太腳底一溜清風”,三木匠和元配夫人來不及看,小玉提前嚷起來,說他腳底下不起風。三太太不管,仍然伸著指頭指點,指甲上抹了紅色油膏像嘴唇一樣顏色。三木匠等三太太的指頭點到自己身上,出奇不意地捉住她,讓她把指頭彎回去指到自己的鼻子尖上,說:

“你是三太太,我不是三太太。”

三太太無法否認這個事實,隻好重新回到她自己的位置上,聽三木匠把三個太太的咒語重念一遍舉著手一一指認。如此循環往複,以至無窮。三木匠永遠興致勃勃樂此不疲。他的元配夫人不反抗,隻要有人叫她,她就到西麵的房子裏來。三太太不用到正宮去降低身份,隻要在她自己住的房子裏,她就是永遠站在三太太的位置上她也不生氣,反正她是真的三太太理直氣壯,別人才是假裝的。隻有小玉有時候會感到膩煩,不願玩這種大人玩的沒有意思的遊戲。每一次三木匠命人去中間的房子叫正宮娘娘和太子,小玉執意不來,就是這個遊戲暫告一個段落的時候。三木匠也不用紅槍國的國法懲治太子,他正好也就此歇一會兒。

關於三個太太的謎語三木匠到底也沒有猜出來。他很清楚他認出了大太太和二太太,是因為他知道那兩個人是他的老婆和兒子,他不念賈神仙的咒語也能把他們認出來。賈神仙辨認三個太太靠的是魔法,他認出了三個太太依仗經驗,神仙和凡人的區別就在這裏。他想學習一點神仙的道行向賈神仙請教,軍師撚須沉吟,說:

“皇帝不應該知道神仙的事情。”

三木匠問皇帝應該知道什麼。

軍師說:“天下。”

三木匠問天下有什麼事情。

軍師說:“你心裏有什麼天下就有什麼。”

三木匠說我心裏想個金鑾殿就有個金鑾殿。

軍師說:“對啦,對啦。”

三木匠問神仙心裏有什麼。

軍師說:“天上。”

三木匠說天上肯定也有金鑾殿啦。

軍師說:“對,神仙是天上的皇帝。”

軍師的話令三木匠生氣。他倒不是覺得天上的皇帝比地上的皇帝官大,也不是覺得天上的皇帝有比三太太更好的女人作西宮,天上的皇帝不吃豆腐早晨起來喝他不知道用什麼東西熬的菜湯味道鮮美他也不嫉妒,他隻是想到軍師有一天會做天上的皇帝把凳子安到他的頭頂上坐著,他就不舒服,軍師坐的地方高,總有一天會把尿撒到他的頭上。他倒有個辦法防備,就是讓軍師上天的時候帶上大量的豬水脬盛尿,可是他知道軍師沒有得下如他同樣的病症肯定不願麻煩多此一舉。他想用高鳳歧的辦法也給軍師冷水澆頭讓神仙得病,他也不惜讓三太太動用當初誘惑他的高招引軍師高興,可是他一看軍師陰沉沉的小臉稀朗朗的胡子就知道此招不靈,軍師也許會為天上天下的所有事情操心,可就是對一種事情絕不會感興趣,就是女色。

與三太太一場歡愛之後三木匠穿好衣服走出西麵的房子,他想看看皇帝跟女人交歡的時候神仙在幹什麼。如果神仙此時所幹事體不合紅槍國的規矩,他就出其不意將其逮住,即便不能用冷水澆頭的辦法讓神仙害皇帝得下的病症,也使用另外的法子讓他別處生病,以便到天上當皇帝的時候時刻想想地上的皇帝並不是隨便好欺負的。三木匠穿過森森的柏林,看見初老萬的豆腐房也熄燈了黑乎乎的。他拐進黑幽幽的牆角,沒有看紮紙匠王承壽把金鑾殿糊到了什麼樣子,他反正有時間等待白天裏坐上去讓大臣叩頭,黑夜裏用不著瞎操心。他還沒有走近軍師住的房子就看見了軍師,軍師倚著一棵柏樹仰臉看天,軍師稀朗朗的胡子朝前飄動像鳥兒亂跳時的尾巴。三木匠一看軍師的樣子就知道了:神仙在找上天當皇帝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