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是一種使人類綿綿不絕、生生不息的誘惑
小玉琪覺得雨也是水彩色的。
楊玉琪1984年進南京師大美術係進修時,未必能想到僅僅5年後的他的成就。尤其不可能想到的,是5年後的他竟比當時的他壓迫感更大。人要是對自己一生追求事業所要付出的代價作一次總預算,然後算一算把總代價分到一年的每一天需付出多少,然後,人們還敢追求嗎?然而追求是一種永恒的誘惑,一種使人類綿綿不絕、生生不息的誘惑。
人類釋放能力的欲求是與生俱來的。楊玉琪童年時的欲求是——紙。街上漿糊幹裂吹落地上的宣傳畫,他撿起裁去粘著漿糊的部分,剩下的就可以畫畫。學校用舊變黃折疊處斷開的地圖,他裁成小塊畫畫。街頭小商店裏一分錢一張的紙,對於他這個天天撿菜幫子的孩子,近乎是奢侈品了。後來“文革”開始,小城快讓大字報給掩埋了。他想一條大標語一二十張紙,5條就是上百張,這些紙要是給他小時候畫畫真不得了了。他幾時偶爾買點紙又經不住他天天要畫。楊玉琪第一次和我談話,一上來就講他對不起母親,他太愛畫畫太想買紙做了兩次對不起娘的事。我看到他的雙手劇烈地抖動著。我相信我看到的是靈魂的震顫。
娘那時麵對4個不知事的孩子,隻有靠抽支煙解乏忘憂。幾盒劣等煙似乎是這個家裏僅有的“動產”了。小玉琪已經把他課本上的空白邊都畫滿了畫,連兩段課文之間的那一點空白處也高密度地住滿了他筆下的人物。老師說他上課不專心聽講。他說老師講的他都懂。他再沒有一星一點的紙可以畫畫了。然而他的畫停不下來。娘說家裏再沒錢買那一分錢一張的紙了。小玉琪說生活可以再苦些,可以不吃三頓粥改吃兩頓。娘說再苦些就不要吃飯了。玉琪說,紙沒了,咋弄嗬?然後也不知怎的急得搭錯了神經拿了娘的5包煙和一個抽煙的同學換了錢,轉身就去買紙。繼而又有了一次鬼迷心竅。那天他看到一本小小的64開本的水彩畫集。他至今記得那個水彩畫家叫李劍晨,畫集共8幅畫,價格4角錢。小玉琪瘋狂了。他覺得他看到了全世界最好昀東西,沒得比這更好的東西了。這是不能不屬於他的。沒有人會比他更愛這本畫集。他,他拿什麼買?他奔回家拿了把家裏天天在用的銅飯勺,賣給廢品收購站,買下了這本水彩畫集。當然中午吃粥時全家就發現銅飯勺怎麼沒了?甩什麼盛粥?但是小玉琪已經完全糊塗了,瘋魔了,除了想把畫冊買到手,什麼也不清楚了。娘想不到他第二次偷家裏東西。娘從來硬氣,連向她自己的母親都決不惜錢。玉琪這孩子是本質上壞了嗬!娘傷心嗬!小玉琪最怕的事就是看見娘傷心,娘一傷心他就覺得天塌了,天塌了,全完了!
娘多支持他畫畫嗬!有一天下大雨他上泰州公園河邊畫畫。整個公園隻有他一個人。他用傘遮著畫夾。畫夾裏有一張一分錢買來的紙。他每次寫生都隻帶一張紙。沒有畫壞了重來這一說。必須每次要畫好。堅信這一張就能畫好。一陣狂風吹走了傘,又把這一張紙吹到泥水裏。小玉琪撿起傘背起畫夾拎上折疊凳往家走。在當時連個十來歲小孩的眼裏,來回走一個多小時是很遠的路。寒風冷雨中他縮著頭,隻盼著快些走到家。但決沒有想過到家後不再回公園。他隻是同家再去拿一張一分錢的紙。娘說你瘋了,這麼大雨還要走回去?小玉琪說早上下霧的時候,傍晚太陽落山的時候,刮大風的時候,都畫成畫了,就是還沒畫下雨景,就足要這雨。娘說你衣服全濕了都沒得換的,小玉琪說沒事,吹吹就幹。娘說還是雨小一點再去。小玉琪說他就是要這大雨。在雨中,他畫好後讓畫紙灑上一些雨點,雨水衝開了水彩畫色,畫變得毛鬆鬆的。嗨!小玉琪覺得雨也是水彩色的!
但是,紙又沒了。他再也不會笑,就是想紙。第二天娘給了他8角錢。8角!他想這是他平生最富有的一天了。他真是太有錢了!8角錢可以買80張一分一張的紙!他一路狂奔。他簡直富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當然他會把這8角錢全部買紙,當然他不管有多少紙也會一張一張省著畫。他不知道怎麼會一下子有這麼多的錢嗬!過了很久他發現娘那件結婚時穿的藍上衣,逢年過節都要穿一下的,怎麼老不見娘穿了?問娘。娘說她把這件衣服賣了8角錢。小玉琪喊了聲,娘嗬……
他周圍再沒有“別人”的時候
玉琪小學畢業後,社會上越來越強調出身。因為出身,他隻能上民辦初中。因為出身,他明知自己不可能人團,可又不敢不申請入團,否則好像他不向組織靠攏,好像反動。再說他也不甘心不上進。學校舉行美術、詩歌,作文等各種比賽的時候,正是他發揮特長的機會。崇拜他的孩子們叫他東方高爾基。不懂事的孩子偏要說你父親是什麼人你還要爭什麼?你是壞人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脆弱,還是心靈的創傷太深了,輕輕刺一下都那麼敏感。不過這是輕輕刺一下嗎?這一下刺得還輕嗎?這種等外公民感他不能讓娘知道。如同娘從來不把自己的艱難苦痛轉移到孩子身上。他隻壓在自己心裏,越壓越強終於釀成一種噴發的力量,時時把他噴發到校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