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牆上有豪華壁燈,地上有整筐的啤酒,還有大彩電,大冰箱。46歲但看上去頂多36歲的戶主是井下工,收入高。我不禁看看陪我一起去的粘土礦副礦長,姓盧。51歲的人看上去有六七十歲。或許礦長老得越早工人的青春期越長?
離開井下工的家,往北就是涼山彝族自治州。正好有幾名彝族婦女走過。我想和她們合個影。她們搖著手逃跑,說著全然聽不懂的話。我以為她們不開化。當地人說她們是要錢,給錢才讓照。是粘土礦的發展給這一帶深山老林帶來的現代觀念的衝擊嗎?
粘土礦本是攀鋼最艱苦的、孤島似的生活區。每蓋一幢樓,花在削山頭打地基上的錢相當於地麵上蓋房的錢。我和盧礦長走到海拔1430米的洞口。他笑道,在這裏當土皇帝是很容易的。在這險峻的群山裏,在大自然的威勢下,曠上家家戶戶親密地住在那一行行五層樓的樓群裏。職工探親都由礦上用車一直送到攀枝花市的火車站。這裏沒有犯罪一說。外邊有什麼風吹浪打,等波及到這裏,也已經過了。這個千山萬壑包圍之中的粘土曠,偏偏大家都不願調走。要調某人了,某人驚呼;這是不是要整我啊?
無所謂的一頁
1988年末,趙忠玉說,要搞賓館式的正式宴會。萬人大會餐要同時分幾處進行。幼兒園老師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幫助服務。各廠礦領導站在門口列隊夾道歡迎。鮮花、鞭炮、樂隊、迎賓曲,一樣不能少。要張燈,要結彩。公司領導要致祝酒詞。要上高檔的菜。要讓我們的一線工人當一回主人。有些老工人可能從小到大沒有參加過正式的宴會,沒有吃過這樣的飯菜,讓他們獲得尊重,讓他們當一回主人!
大年三十,高爐不能停。照樣煉鐵、煉鋼的單身職工們,不能讓他們喝悶酒想親人。趙忠玉在除夕的中午開始就到各職工食堂看看準備得怎樣了。晚上幾處宴會同時開始。迎賓曲奏起來了,廠礦領導們恭恭敬敬親親熱熱地站在兩旁,向步人宴會廳的工人們鼓掌。宴會廳!多少工人生在山溝溝,長在鋼鐵廠,他們隻從電視上看到國家領導人步入宴會廳。他們,他們也能步人宴會廳?真正燈火輝煌的宴會廳,真正地道響亮的迎賓曲,真正那麼多領導、服務員在等候、在迎候,在恭候的貴賓,就是他們工人?真正的國宴似的場麵,真正的從來都沒想過都沒見過的高檔菜。趙忠玉走到桌邊給他們一個個敬酒。他們想,想說,想說什麼?他們光顧上流淚了。流了很多的淚。趙經理!老工人拉著趙忠玉的手,還是說不出話來,還是流淚,又一個工人拉著趙忠玉的手,趙經理!不,什麼也不用說了。趙忠玉明白。趙忠玉平日裏在什麼場合都可以一口氣妙趣橫生地說上三四小時,這回他也說不出話來了。他都走不了路了。工人們一個個拉住他。他邁不動步。他聽得工人在說:趙經理,我們一定把生產搞好。趙經理,你放心!
宴會後工人們一人捧著一份公司送的禮物回到宿舍。煙、酒、花生、水果、糖果、罐頭。趙忠玉一個宴會廳、一個宴會廳走下來,最後走到煉鋼爐旁,總得淩晨二三點才回到家。他捧著的是一份沉甸甸的禮物:信任。他到家後打開這份禮物,一層層地打開,一幕一幕地回想這晚當一回主人的工人們。他任熱淚大顆大顆地跌落下來。這樣的信任,他一輩子享用不盡!
這十年,他每年的除夕夜都在一個個廠裏轉,每年轉刊最後一個廠,往往是煉鋼廠,就與工人們一起包餃子吃。1988年、1989年,搞了兩次萬人大會餐。但是,他和張祖生商議,這就如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會似的,如果年年如此,就沒有什麼新鮮感了。所以,要換花樣。我4月底在攀鋼,就聽張祖生說,他們現在已經開始考慮大半年後的除夕夜怎麼設計。他說這就像設計春節晚會一樣難。
中國人年三十晚上家家在電視機前看中央台的春節晚會,已經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全國通用的過年方式。趙忠玉笑道:年三十晚上是誰設計讓這麼過的?他從來也沒能看上一台春節晚會。想到他家每看晚會少一人,他也很不安。年初一早上大家議論晚會上的節目《超生遊擊隊》,大家笑,趙忠玉茫然了:你們笑什麼?這個除夕,妻子的母親、弟弟、妹妹都來他家了。妻幾天前就準備這頓年夜飯。然而趙忠玉還是讓她失望了。妻是理解他的。妻隻是默默掉淚。趙忠玉又想起萬人大會餐上主人們的淚。他們在這兒沒有家,我要是在家團聚怎麼可以?沒有一個人可以給我設計出一張表,可以兼顧工廠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