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仰天呼吸(1)(1 / 2)

濱河路

夜色從信江沉睡的眉宇漫上河岸,把濱河路虛掩在天空的黑裙之下。夜色是需要讚美的。它草絨一樣的裙翼,無邊無際,緩緩降落,把燈火燦然的城市包裹起來。多麼像一隻巨大的鳥,靜靜的,低低的,貼著河岸飛翔,它的影子拖著黃昏色的光,在信江遊弋,它背後盛大的天空布滿了美的紋理—晚星是一隻隻垂掛的燈盞,搖晃的投光,湛藍的眼神。

城市就這樣懸浮,杯盞一般,在信江之上,在夜色水濤之上。濱河路是城市袒露的一條腿,曖昧,眩迷,斑斕,有著撫摸的質感和親昵的顫抖。戀愛中的人,濱河路在他(她)們的心中延長了黑夜中黏結的愛情,纏綿的,溫熱的,流連的。

我居住的這座城市,濱河路是唯一適宜情侶摟擁浪漫的場所。濱河路從龍潭塔一直通往體育中心,它的魅力緣於一排齊整微揚的柳樹,杜鵑、茶花、棕櫚、野豬梅組合而成的花圃。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生活的城市沒有成人公園,也沒有影劇院,談戀愛要找一個幽靜又有情調的地方,和找一個戀人一樣,很難。

濱河路在沒改造以前叫沿河路,是一條河堤。河堤是泥堆積的,長滿乳酸草、蓼、野麥草,青青漣漣,一直鋪往河麵。堤上是石棉瓦搭建的臨時住棚,矮矮的,黑黑的,像一群老頭蹲在那兒。這條河堤,是全市強奸案、搶劫案發生率最高的地方—尤其在連接上遊郊區的地段,連個路燈也沒有。談戀愛的人,坐在河堤上,漸入佳境的時候,歹徒會出其不意地用刀捅住人的後背,說:“把錢全部掏出來,金器也留下。”更惡毒的歹徒,還財色全劫。

改造後,濱河路成了信江之城最美的人造風景。早上,全城晨練的人,都在這兒。晚上,路燈是灰暗的,與信江呢喃一樣的波光,彼此輝映。還有哪一個地方比這條濱河路更適合戀愛呢?那麼靜謐、馥荔,空氣裏彌撒的花粉都有愛的味道。你可以想象一個場景—你挽著你的女友(她不一定漂亮,但很可人),在樹影間漫步,她溫熱的氣息漸漸在你的軀體裏擴散,有兩股暖流交織,融合,你情不自禁在一個憑欄遠眺的亭台,止步不前,猶疑地凝視,突然把她緊緊地摟在懷中,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完全是符合時宜的,也是另一對情侶所羨慕的氛圍。

也有渾水摸魚的人。他一副純情的派頭,有著憂鬱的眼神和絡腮胡子,酷酷的,坐在辦公室裏心中一片茫然似的抽煙,好像陷於被人傷害而不可自拔的舊愛中。其實他在思忖哪一個晚上約會濱河路的待定人物,一旦決定了,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拿起電話,聲音低沉,充滿磁性,說:“晚上有月光呢,我們去河邊賞月吧!”一個不諳此道的女子,輕易地被他擊中、擄掠。濱河路成為他懷中的陷阱,他毫無破綻的表演,猶如一個愛的天才,對脆弱而敏感的心髒破城而入。

這樣的際遇也是偶爾遇見的—你坐在石凳上,憑一棵樹的垂枝,和女友卿卿耳語,漸入佳境,即使是一場雷雨也不會讓你從女友的臉上移開,但一個賣花的女童,既讓你憤怒又讓你哭笑不得。她從某個隱秘的地方閃出身子,說:“先生,買支玫瑰吧!”她明顯有外地的口音,有脅迫性,又似哀求。“走開!走開!”你說。女童說:“你女朋友那麼漂亮,玫瑰送佳人。”軟磨硬泡,你不買一支,女童是不會走的。據說,這些女童被某個組織控製著,一天不賣出多少支花,是要挨打挨餓的。你尷尬地把玫瑰送女友,是因為對另一個人的施舍。

濱河路讓一個城市生動,明亮起來,是我們無數次折疊又打開的心靈之旅。一個城市,沒有一個適宜戀愛的地方,是一個悲哀的城市,也是一個衰老的城市,就像一個人沒有青春。

大街

……匆匆的,緩慢的,眾多的腳步在大街上流徙,形成一股湧動的雜色的暗流。大街就是一條腸道(暗喻了晦暗的、不可言說的、形而下的?),直通生活的胃部。在路口守著煤爐的人是賣茶葉蛋的,擺了一堆陶瓷、木梳、像章的人是賣假文物的,東張西望神情木然的是三輪車夫,穿一件黃馬夾,眼睛渾濁,還沒有從幻想中還原過來。我生活在他們中間。

天熱,或有雨,我會坐三輪車去上班,雖然從我家到辦公室,走路隻有一刻鍾的路程。我家樓下是解放路,也是全市最繁華的商業區,三輪車像一群蝗蟲,蟄伏在樹底下。我習慣地在樓道右邊第六棵樟樹下,登上一輛黃色的車。蹬車人是個矮個子,也習慣把車停在那兒。我們似乎有了默契。我往後一靠,盤算著半天要做的事—矮個兒省了我許多口舌,講價,指路,停車地點。他有兩雙鞋,一雙是解放鞋,褪色的,幫布發白;另一雙是回力鞋,左隻裂開長口,他用一條布帶,把鞋窪腳背捆起來。他也不說話,蹬起車就走。因為他腿短,他必須踮起腳尖。上斜坡,要用力,他離開坐墊,屁股往兩邊一拉一拉。他三十來歲,後腦勺有幾絲白發,有細細的灰塵蓋在他頭上。我問過他是哪裏人,他用手往水南方向,指著,頭往後扭,看我,露出碎笑。他瘦,有密密的胡楂,牙齒很白,偶爾會在他牙縫裏,看見菜葉。下車了,我給他兩塊錢,假如是十塊的票子,他會從後座翻開墊子,拿出一個白塑料袋,找零錢給我。白塑料袋上,壓著一把鐵錘。有一次,第六棵樹下,不是他,蹬車人問:“去哪兒?”我說,信江橋頭。他說,三塊錢。我說,三塊錢,你的力氣也太值錢了。我又說,這個社會最不值錢的,是人,何況力氣。他不做聲了,騎得飛快。他有的是力氣,才二十來歲。騎出十來米,我暗笑起來—他右手的手把上,按了一個喇叭,收音機放在三角叉的一個小鐵匣裏,篷布的支架上,掛了許多鈴鐺。車子越快,鈴鐺越響,“當當當”,很脆。收音機裏正在播放童安格的《你明天是否依然愛我》。蹬車人在國貿大廈路段,吹起了口哨,“籲籲籲”。他邊吹邊搖頭晃腦。下了車,我給了他五塊錢。他不要,說,說好了兩塊就兩塊。我說,蹬車兩塊,口哨三塊。他傻傻地笑了起來,說,我還沒遇到你這樣坐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