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遺漏的十張紙條(4)(1 / 3)

在1998年以前,上饒火車站隻是一個四等小站,到處是煤灰,石棉瓦的候車篷,人跡不多,雨天的時候,雨水會從篷麵上,四處滴漏,“嘩嘩嘩”,像一個古代的驛站。它的背景都是一種灰暗,疲倦,苦旅的鉛色。後來火車站花了幾個億,改造,像一個群眾歌劇院。建築物有三層,一樓是茶樓、娛樂室、錄像廳,二樓是售票廳(右邊)、候車室(左邊),三樓是行政辦公室(左邊)、候車室(右邊)。站前有一個現代廣場,廣場上有各色人等,衣著光鮮,口若懸河,是的,他們和她們,是專門為美容廳、簡易招待所拉客的,拉一個客人回扣百分之二十。他(她)跟在下車旅客的身後,說:“住招待所吧,有空調電視,豪華房間,五十塊錢一個晚上,還可以叫小姐。”一邊說,一邊拉扯。而騙子也會選擇廣場,玩摸洗發水、三張牌的遊戲。騙子是一夥的,形成圍觀的熱烈氣氛,不識局的人一頭紮進去,身上的錢會被騙光,假如贏了,會招來暴打。

也許你會說我老舊。我一直不喜歡這個渾身塗滿油漆的獸。它多多少少有些怪異,至少不應該與旅途這樣孤獨的字眼聯係在一起。旅途是簡單的,而一夜之間改變的旅途(假如火車站是旅途的一個象征)結構,使一根遊向遠方的線條複雜了。在我的印象裏,旅途與遠方,是一張鉛筆速寫:在山巒或平原炊煙間蜿蜒的鐵軌,肋骨一樣的枕木,火柴盒一樣的車廂,簡易站台上拎著旅行箱的女青年。火車讓我們的生命奔跑了起來,讓我們不斷地扔下身後的路,扔下與具體生活休戚相關的東西。朋友江子有一次和我談論火車時,他說,火車其實就是宿命。我以為,火車是一個人臥倒的姿勢。

而候車室把遠方收了回來,讓遠方作簡短的停頓—候車室像一個玻璃瓶,裏麵裝了一群蜜蜂,“嗡嗡嗡”,慌亂,近乎瘋狂,盲目,焦灼。在候車室裏,有人在打瞌睡(其中一個肥胖的人還打呼),臉上布滿夢的痕跡;有人站在電子遊動字幕前,焦急地看手表,他在估算火車到來的時間;有人提著蛇紋袋背著舊棉絮,東張西望;有兩個中年情侶在雨傘內(掩耳盜鈴的障眼術)接吻,一個邊上的人說,他們肯定是偷情的,因為夫妻沒有這麼好的感情;有人突然驚叫起來:“剛剛誰偷了我的錢包。”而不鏽鋼欄杆內,兩個穿天藍色鐵路製服的婦女說:“K112次列車馬上就要進站了,上車的旅客請準備驗票上車。”有一部分旅客馬上站了起來,湧向驗票口,仿佛是拱出海麵的魚群。同樣的鐵軌把人帶向不同的遠方。

我第一次坐火車,是在1989年的夏天,畢業分配還沒有確定下來。我第一次離開上饒,前往省城南昌。我父親給了我五十塊錢。和我同去的還有餘書仁。他是我同屆同學,也是鄰居。離開一個地方是要理由的。我對我父親說,我想去南昌找事做,哪怕是幹體力活。我沒說完,就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從小到大,也沒挑過八十斤的擔子。事實上,我在南昌呆了五天,就打道回府了。我找到《江西法製報》的副刊編輯趙文明,他曾經給我發過兩個整版的小說。他的辦公室在冶金廳裏麵,陰暗潮濕,從梧桐樹透過來的光線,照在他臉上,有些滑稽,像一張肮髒的紗布。他請我們吃了晚飯,我們就走了。我們又去了郊區,找到一個叫西山的軍營。我表哥在那兒當事務長。我是第一個看望表哥的親戚,表哥這樣說。他喜出望外,像養豬一樣,給我大吃大喝。回到家裏,我口袋裏還有四十二塊錢,其中花掉的兩塊錢,是買了一包“百花洲”煙。因為一路上,我們都是逃票的。第一次出遠門,我發現自己的膽子並不是別人認為的那樣小。然而,火車沒有留下更多的更深的印象,隻覺得火車像龍窯,碼著一排排齊整的磚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