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3)

憐憫斷想

“憐憫”這個詞平時隻用於典雅的書麵語,老百姓們更習慣說:“可憐”。這是人類的一種很普遍的情感,芸芸眾生者我們每一個人,都可憐過別人,也都被別人可憐過。

可惜正因為它是太過普遍了,所以我們往往失去了感覺,一定耍有某種外力的撞擊,才會喚起我們的思索。不久前我參加了一個文學沙龍。一共來了七八個人,全是出過幾本書的青年作家們。互相之間並不完全認識,我們都是受土人的邀請而來,主題是討論近期的文學創作。嘿,遷年頭,很久沒有這麼正兒巴經的文學話題了,所以大家都很必奮.不僅準時趕到,還摩拳擦掌準備做一回“別車杜”。

全沒想到一進門,但見一位時髦女郎端坐屋中。

一看就不是屬於我們這群的。不是因為服飾和發型都透著前衛,也不是因為濃妝豔抹,而是因為眼神,那陌生的、怯怯的然而又滿不在乎的眼神。

果然就是一位男作家帶來的女朋友。我們都很禮貌地和她打了招呼,怕她感到冷落,幾位女性還特意與她聊上幾句服飾之類。她呢,不大開口,隻是垂著眼簾聽我們講。但很顯然的,她一點也沒進入我們的氛圍,隻是在熬時光,一心巴望早點被男朋友帶出這個門,就像搭錯了車的一個乘客。

我不禁可憐起她來。看她還很年輕,卻連固定工作都沒有,隻是每天跟著男朋友,從早劍黑當他的影子。男朋友同然很有錢,可以供她穿金戴銀.出入高級賓館飯店。可是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他並不拿她當成與自己平等的人,她隻是屬於他的個私有財產,就像他的彩電冰箱或寵狗寵貓一樣。

這種完全沒有自我的日子,難到不難受嗎?我一邊端詳著她的臉蛋一邊想:這難道就是她的理想生活方式?她真是心甘情願的麼?她的今後怎麼辦呢?……

誰知後來竟聽說,她同時也在可憐我們——可憐我們生為女人,竟還得自己思想、自己寫作、自己上大學讀書、自己上班掙錢、自己進入文學沙龍和男人一起討淪問題、自己苦兮兮地往前奮鬥……

上帝啊,這兩種互為逆向的、同時又都是那麼真切的憐憫啊碉回過頭來想一想,這兩種價值觀截然相反的憐憫與被憐剴憫,在我們的生活中,其實是隨處可見的。

有表層形態的。比如早上你情緒飽滿地踏上上班的路途。你正一心一意地蹬你的自行車,突然斜刺裏衝出一輛車搶行。你躲閃不及被猛然撞倒,那人卻不但不道歉,反而對你破口大罵。這個時候,你當然不屑於同他爭吵,而是從心裏可憐他,這麼沒有教養不怕被人看不起?他呢,看你文質彬彬地.聲不吭,竟也在可憐你——就你這書果子樣,也配跟我較勁?……有觀念不同的。比如有一位小報記者曾對我誇口,說他每天根本不用回家吃飯:“要是記者還回家吃飯,這記者不就白當了嗎?”我不無諷刺地說那你就天天去趕會。他自豪地“哈哈然後說:“哪還用趕會呀?你就這麼出了門,推哪個門進去,不是你的報道對象?”蛻實在的,我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憐憫他:就為了這麼一頓飯,就得日日天天周旋表演一番,也太不值了!誰知他還大感其慨地憐憫我——“沒想到你這個大報記者這麼不開竅,我要是有你這個位子……”

還有道德倫理的。前段時間,文壇出現了一股隱私文學熱,有些作者利用小說、散文等文學樣式,來展示自己的婚外戀、同性戀、性欲望、性生活乃至於淫、強奸……在讀者中引起極其強烈的批評。我對這些作者深深憐憫,可憐他們靠出賣自己招徠讀者的作法,就寫了批評性文章。不久卻收到這樣的反饋:“你幹嗎要當衛道士呢?”其憐憫之情也是溢於言表的。

還有人格差距的。生活中,我接觸過一些大偽似真的家夥,本來在他們醜惡的內心中,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攫取欲和占有欲,整天焦慮著爭名、爭利、爭官、爭寵,隨時算著怎樣使別人倒點黴,怎樣把別人打人地獄。可越是這樣的家夥,臉麵上越做出迷人的少女微笑,嘴巴裏越高唱著真善美的歌謠,文章裏也總是不忘以美麗詞藻裝點自己。我極度討厭這樣的偽善兒,寧願跟表裏如一的惡魔打一仗也不願跟偽善兒說句話}同時我亦從心裏深深可憐他們,可憐他們忙於做婊了又累心立牌坊,而又隨時隨地都有被人戳穿的可能——現代人是多麼聰明準能欺騙和掩蓋得久呢?可是當我把這層心思向朋友說起時,不料朋友劈頭向我斷喝:“你別發呆了,他們還從心裏更可憐你呢!可憐你都什麼年代了,還講究什麼表裏俱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