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心會
我與彥弟通信整整5年了。
5年間,寒來暑往,尺素不隔。雙方都把各自的信編號珍存,時不時拿出來重讀一遍——顆心兒便如同被風鼓滿的船帆,互相駛向友誼的彼岸……
嗬,被摯友心心念念地記掛著,思念著,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幸福啊!
人類社會,顧名思義,是人類共處於其中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人與人、心與心、靈魂與靈魂,日日、時時、分分、秒秒都在交往中碰撞。或產生電流,或產生火花,或像拍不起的癟皮球,激不起一點反應。
“心有靈犀一點通”,此話確有一番令人神往的意境。不過,心若沒有那點靈犀呢?那麼交往不就成為一種難耐的苦痛了嗎?
我想,這是永遠也說不清楚的事。要不,有的夫妻一個個屋簷下廝守一輩子,有的同事一個辦公室對坐幾十年,就是沒話,心靈間始終橫亙著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可人生也真的不乏奪人魂魄的火山爆發。古往今來,伯牙摔琴謝子期之事,代代年年。
其實,我與彥弟,素昧平生。
雙方從未謀過麵,連照片也沒見過一張。時至今日,我不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黑是白,模模糊糊的印象裏,隻知他是清純和美的化身。
正是這淸純和美,維係著我們姐弟的心靈世界。
初識的開端實在是平淡無奇的。在一家報社做編輯的我,有天在一大堆來稿之中,發現了一篇數百字的小散文《嗬,小園》,別看文章很短小,但寫得神采飛揚,極其靈秀雋永,使我愛不釋手,用心編輯出來,又把題目改成《小園》。
後來,《小園》變成鉛字,在報紙上發表了。我給作者寄去幾份報紙,並附了一紙短箋,大意是“再盼惠賜佳作”一類的套話。
這位作者,便是彥弟。
從此,便頻頻接到彥弟的來信。
在匆匆人生行旅中,碰到一個知己,實在是極偶然極困難的事。你想,幾十萬年的人類社會,有多少芸芸眾生出入其中,而每個人,隻不過能活上短短幾十年。在難以計數的世人與你的幾十年之中,你知道你的經在哪兒,你的摯友的緯在哪兒?
經緯相交,才稱得上一個完整的人生。
這情形真有如尋找戀人。有的人,從青春年少直尋找至白發蒼蒼,也還是寂落淒零、煢煢孑立!
我每大都能收到不少作者的來信。因而起初,彥弟的信末能引起我的特別注意。加上他客氣地把我稱作“老師”,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稱謂之一,便也淡淡。用後來彥弟的話說,常常是他幾封長信之後,才接到我字跡潦草的一頁紙。
然而,世事到底拗不過人類的真情。漸漸的,彥弟的來信終於占據了我心中的一席位置。
到底是他每封來信工工整整的楷書,還是對我每一篇文章的評點之情,或者是他脫俗拔塵的美學見解,或者是他改“老師”為“姐姐”的親切的稱謂……至今,我已記不清到底是彥弟的哪一點打動了我,從此撥響了我們即呼即和的心之琴弦。
於是,我寫給彥弟的,不再是字跡潦草的一頁紙了。我們從文學談起,直至大千此界的各種聲響色彩都成為我們的談資……
古人雲:以利合者,利盡交疏。
不用說,功利目的的交往,其結果往往令人齒寒。
現代社會科學技術的高度發達,為人類提供了諸如通信、電報、電話、名片等等越來越多的交往形式。近年來還興起了“公關”熱。
用時下最流行的“公關學”理論來說,你交際得越廣泛,則你個人的價值實現得越好——因為你建立的“社會關係”越多,就證明了你所掌握的“社會財富”越多。說得刻薄些,“朋友”成了“財富”之源。
當然,從某些企業公司圖發達的“公關”角度來說,這樣的做法並不為過。可是在摯友之間,在一顆純美的心與另一顆純美的心為著一片純美的精神境界而碰撞之時,就不能投有任何“公關”的陰影。
心之琴瑟,友誼大樂,不可摻雜任何濁氣。濁氣生,則音走神傷。
在我的辦公桌裏,排列著半抽屜名片。不知為什麼,麵對這多得嚇人的名片,我卻經常有種置身荒漠的空落感。我問自己,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這麼多名片,沒有一張是彥弟的。而且我也從未給彥弟寄過我的名片。
彥弟遠居於千裏煙波之外的G市。他從小在椰風蕉雨的山區長大,稱自己為山林文化的傳人。而他又說,我是屬於都市文化的一群。兩種文化,相距遠矣,維係著我們神交的,恰是文化上的互補——對各自文章的評點、讀書之後的交談、各種人生難題的探索等等。這裏麵沒有任何官位、頭銜的計算,也沒有任何利益、虛榮的糾葛。雙方心態都恢複到了人類最初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