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類似我們這些還沒活明白的小字輩,看不慣今日文壇被那些蠅營狗苟的混子、騙子、滾刀肉、攪屎棍、名利之徒等等弄得肮髒齷齪,使原本應該是最純潔的文學女神蒙受羞辱,一個個都氣憤不已,有的還痛苦不堪,想以絕決的方式表示絕不與之同流合汙的決心;而李國文卻早就看得明明白白,“在我廝混其間的作家隊伍裏,那些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等等衣冠楚楚之輩,日久天長,也看出來有那麼一些人,並不比小市民好到哪裏去,甚至更下作,更無聊,更淺薄,更他媽不是東西。但……世界上無處不是高尚與卑汙同在,光明與黑暗並存。”(《如此這般》)對這種不能選擇的現狀,李國文采取的不是自我痛苦、自我封閉或逃避的做法,而是以一種站在雲端俯瞰下視的高傲,微微冷笑著,一有機會,還捎帶腳地在文章中踹他們兩腳,予以辛辣的諷刺、挖苦、嘲弄和痛罵。比如他說《紅樓夢》的隨筆集《紅樓非夢》,隨便翻上幾篇,就俯拾皆是,到處都是這些“支”出去的“段子”:
幸好大觀園不成立詩人協會,雖然這是絕對的清水衙門,但若真的成立,又覺得是肥差了,少不了你爭我奪,削尖了腦袋之類的笑話,就會產生。那時候,大觀園詩協的主席職位,誰來擔任,還頗費躊躇呢!
——《寶釵這個人》
寶釵的學問才識,文化素養,比之時下一些淺薄作家,貨真價實得多。
至少對於中國書,要看得不知多若幹倍,至少不會一問兩瞪眼,至少不靠念兩個外國名字來嚇唬人。
(同上)
這和文壇上大作家卻拿不出大作品,名作家不知他寫過什麼東西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也怪,正是這些人,偏偏最難侍候。
——《賈政的“生的門答”》
你看看,這些話說得有多“嘎”,把壞人罵了,把混子、騙子諷刺了,挖苦了,氣得人家好多日子心裏不舒服,咬牙、跺腳、拍桌子、罵孩子、打老婆,屁股不是屁股臉不是臉,他自己呢可倒好,兩眼一眯,二郎腿一翹,搖著大撲扇“哈哈哈”,一副“老禪入定”的彌勒佛之態。沒等過兩天,人家那邊氣還沒運完呢,下一篇處處“機關”的文章又出來了,你拿他有什麼辦法?
沒辦法。他自己已經把什麼都想明白了,什麼都不想要什麼都不怕了,你也就什麼突破口都沒有了。“無欲則剛”,這句說濫了的話擱在這兒,還是相當合適。
三
李國文臉上的第二個麵相寫著:我行我素。
也就是說,他是一個相當自持的人,一切以我自己的星雲圖運轉,不管是人造衛星闖進來,還是隕石雨打過來,都沒用,別人是很難改變他的軌道的。
我發現事實正是這樣,小事大事皆如是。以小事說,每次出差,哪怕是遊山逛水,都見他第一天樂嗬嗬的,第二天話就明顯少了,第三天準就臥不安席地想打道回府。我曾開玩笑說:“國文老師也太多情了吧?三天不見劉老師就魂不守舍。”他一愣,隨即“哈哈哈”笑起來,嫌我說話太頑皮,按他的意思,“我不過是貪圖家裏舒服,什麼四星級五星級,哪兒都沒有自己家好,在家裏生活多有規律啊!”
也難怪他戀家,在北京複外鐵西區,劉老師把他們那個家收拾得纖塵不染,真可以說是四壁生輝。按說李國文雖然是大作家了,但怎麼著也還是知識分子勞動階層,像咱們這種階層的家庭,誰敢用白色地毯呢?劉老師就敢,哪怕天天打掃,哪怕每個星期洗一遍,哪怕累得腰酸腿痛,也在所不辭。窗簾也是白色的,還有白桌布、白裝飾布、白牆壁等等,滿室潔白!要說房間其實也不算大,說是四室,最小的房間也就6平米的樣子,僅能擱下一台電腦;又沒有廳,還有一間分給女兒住,還有整整一麵牆要讓給藏書,這就剩不了多少地方了,所以邊邊角角差不多也都塞滿了東西,很像很像一輛鼓鼓囊囊的超載汽車。但這個家裏就是流動著一種看不見卻能感覺出來的文明氣息,這種文明不單是中國土生土長的,也強烈地融入了西洋風——我們很多人都知道國文老師一向是比較洋派的,他喝咖啡得喝現煮的,喜歡吃奶酪、契斯一類洋玩藝兒,穿著也總是很考究,這都是“階級烙印”的結果,李國文的出身是書香門第,又加上海派洋涇浜文化的熏陶,這種出身的中國作家可真不多。
然而李國文從來也沒有吹噓過自己的家庭出身,這和那些經常“換爹”的淺薄作家們,可真是形成了極具諷刺意味的對比。所謂“換爹”,是指那些作家們不斷“光宗耀祖”,“改換門庭”,有的“爹”已經從普通農民,逐漸“變”成科長、局長、將軍,海外華人、跨國公司大老板……反正吹牛撒謊也不上稅;還有一個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北京女作家,幹脆當眾指認自己貧寒的母親為“保姆”,然後編造出名門出身的謊話。李國文對這種令人厭惡的淺薄哈哈大笑,然後,當作自己的一麵鏡子,時時照照自己有沒有犯這種錯誤的蛛絲馬跡。非但如此,他還真有反思精神,比如他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