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從北京長安街上走,路過東單路口時,都要反複欣賞東單體育館東南角的一片窗戶,那真是充分體現人類想像力和創造力的一個傑作。

那麵牆呈全白底色,玻璃是大海的蔚藍色,這在別處也能看到,不需說。它的傑出在於,整整一麵牆,上中下三層窗欞,全部隻是三角形和矩形的不同組合,造型極其洗煉,卻在這一個個平凡的形狀中,表達出一種與眾不同的高貴的存在。眾人都是平麵的、方型或圓形的排列,看不到生命的律動;而它們是立體的,有凹下和凸起,有平麵和側麵,有音樂的旋律,有大海的起伏,有詩歌的節奏,有生命的交響……我每每都強烈地感受到,這不是人間的東西,而是屬於天堂的,天堂裏才會有這麼美的窗子,真的,天堂。

而最震撼我的,就是設計師天才的想像力,他竟然能把最最普通、人人都再熟悉不過的兩種幾何圖形,變成如此美麗的詩!文學上有返樸歸真一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凡大師宿儒們寫到後來,一般都是樸素而深刻的,再也沒有了花拳繡腿。東單體育館的這片窗子,也是爐火純青之作,這才叫設計,才是創造,才當得起“設計師”的稱號!

可惜,我沒問到這位可尊敬的設計師的名字,不然,讓他給前麵那位設計師講講課,和其他設計師們交流交流,那麼北京的大街上,可能就會減少一些拙劣的建築。

2001.11.13於北京西馬小區

憐憫斷想

“憐憫”這個詞平時隻用於典雅的書麵語,老百姓們更習慣說:“可憐”這是人類的一種很普遍的情感,芸芸眾牛者我們每一個人,都可憐過別人,也都被別人可憐過。

可惜正因為它是太過普遍了,所以我們往往失去了感覺,一定要有某種外力的撞擊擊才會喚起我們的思索。

不久前我參加了一個文學沙龍。一共來了七八個人,全是出過兒本書的青年作家們。互相之間並不完全認識,我們都是受主人的邀請而來,主題是討論近期的文學創作。嘿,這年頭,很久沒有這麼正兒巴經的文學話題了,所以大家都很興奮,不僅準時趕到,還摩拳擦掌準備做一回“別車杜”。

全沒想到一進門,但見一位時髦女郎端坐屋中。

一看就知道不是屬於我們這群的。不足因為服飾和發型都透著前衛,也不是因為濃妝豔抹,而足因為眼神——那陌生的、怯怯的,然而又滿不在乎的眼神。

果然是一位男作家帶來的女朋友。

我們都很禮貌地和她打了招呼。怕她感到冷落,幾位女性還特意與她聊上幾句服飾之類。她呢,不大開口,隻是垂著眼簾聽我們講。但很顯然的,她一點也沒進入我們的氛圍,隻是在熬時光,一心巴望早點被男朋友帶出這個門,就像搭錯了車的乘客。

我不禁可憐起她來。看她還很年輕,卻連同定工作都沒有,隻是每天跟著男朋友,從早到黑當他的影子。男朋友固然很有錢,可以供她穿金戴銀,出入高級賓館飯店,可是,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他並不拿她當成與自己平等的人,她隻是屬於他的一件私有財產,就像他的彩電冰箱或寵狗寵貓一樣。

這種完全沒有自我的日子,難道不難受嗎?我一邊端詳著她的臉蛋一邊想:這難道就是她的理想生活方式?她真是心甘情願的麼?她的今後怎麼辦呢?

誰知後來竟聽說,她同時也在可憐我們——可憐我們生為女人,竟還得自己思想、自己寫作、自己上大學讀書、自己上班掙錢、自己進入文學沙龍和男人一起討論問題、自己苦兮兮地往前奮鬥……

上帝啊,這兩種互為逆向的、同時又那麼真切的憐憫啊!

回過頭來想一想,這兩種價值觀截然相反的憐憫與被憐憫,在我們的生活中,其實是隨處可見的。

有表層形態的。比如早上你情緒飽滿地踏上上班的路途。你正一心一意地蹬你的自行車,突然斜剌裏衝出一輛車搶行。你躲閃不及被猛然撞倒,那人卻不但不道歉,反而對你破口大罵。這個時候,你當然不屑於同他爭吵,而是從心裏可憐他,這麼沒有教養,不怕被人看不起?他呢,看你文質彬彬地一聲—不吭,竟也在可憐你——就你這書呆子樣,也配跟我較勁?

有觀念不同的。比如有一位小報記者曾對我誇口,說他每天根本不用回家吃飯,“要是記者還回家吃飯,這記者不就白當了嗎?”我不無諷刺地說,那你就天天都去趕會。他自豪地“哈!哈!”然後說:“哪還用趕會呀!你就這麼出了門,推哪個門進去,不是你的報道對象?”說實在的,我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憐憫他:就為了這麼一頓,就得日日天天周旋表演一番,也太不值了!誰知他還大感其慨地憐憫我一—“沒想到你這個大搬記者這麼不開竅,我要是有你這個位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