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0年,威尼斯畫派名家喬爾喬內作了《沉睡的維納斯》,是威尼斯史上第一幅有名的正麵全裸女體畫;可惜他英年早逝,33歲就歸了天,同樣師出貝裏尼的師弟,威尼斯畫派大宗師提香,幫著補完了此畫的天空與景物部分,順便化用了此裸女造型。二十八年後,融進了自己《烏爾比諾的維納斯》裏,用來應付烏爾比諾爵爺的委托約稿—當然,在那時,這畫也隻供烏爾比諾爵爺私藏,沒公開展過。到1651年,西班牙大宗師委拉斯凱茲畫完了《鏡前的維納斯》,隻是裸了個背,姑娘的麵容模糊在鏡中。饒是尺度如此嚴謹,到委大師過世,這畫也沒能跟普羅百姓見麵—一半是因為委大師是宮廷畫家,等閑凡人見不著;一半是西班牙天主教勢力極強大,凡人畫這個就犯法。
傳統印象裏,中國人會覺得歐洲人善做人體畫,其實多少誤解了。歐洲人也非天性開放、噱笑放浪,脫起衣服來不要臉麵。整個中世紀到文藝複興初期,因為有基督教壓著,宗教裁判所又是一高興就能給你上火刑,那時節的男男女女,都老實著呢。在那時節,裸體畫簡直是傷風敗俗,無法直視。實際上,直到19世紀,歐洲人都覺得自己經過了啟蒙主義(法語裏稱18世紀是“光明世紀”),是文明人了,可以甩脫過往精神枷鎖了,可是畫家要找裸體模特,還是很不容易。維多利亞時代,英國規矩裏姑娘要當裸體模特,可以,但得把臉遮起來,而且裸體畫隻許男生學,女孩子萬不能涉足;至於畫者對裸模,隻可遠觀不可褻玩,一碰就犯法。1886年,賓夕法尼亞藝術學院的托馬斯·伊金斯動了手,在教室裏當著男女同學,把位男裸模遮羞的浴巾揭了—立時就被學校開除。這些措施,看似給裸模麵子,給他們提供良好的工作環境,但裸模自己,所受限製也多。在外麵被全世界指指點點倒也罷了,當模特也得有職業操守。比方說,男裸模如果擺著造型,不小心有了男性反應,立刻終止合同、酬金取消、永遠剝奪當模特的資格,弄不好警察還會來敲門。
所以名畫家與名雕塑家,必須培養起素養來,譬如拉斐爾畫《該拉忒亞》,別人問他這模特如此之美,哪裏找的,拉斐爾答說:“我的模特不在人世間。”後來又道:“真正美的形象存於我們心中”,說穿了,就是偉大藝術家心裏自有規範,就像音樂天才有絕對音準,心裏有杆秤,看著個大肥婆,也能畫出維納斯。再者是,他們手頭多半模特稀少,隻好逮住一個人猛畫,而且到最後,模特都能成情人。比如莫奈的妻子卡米耶,雅姆·蒂索的情人凱特琳,馬奈那位兼有娼優身份的情人維多利娜·默朗,都是畫久生情。當然,馬奈還給印象派女畫家貝爾特·莫裏索畫過許多像,最後把莫裏索哄成了自己的弟媳婦。羅丹和他那位模特兼情人克洛岱爾的故事,還被拍成了名電影《羅丹和他的情人》呢。至於裸模,更麻煩啦,正經姑娘不肯讓你畫,隻好找妓女。馬奈畫《草地上的午餐》時,裏頭那位被拿破侖三世認為傷風敗俗的裸女,腦袋是按自己情人默朗畫的,可是身子卻是按馬奈的老婆蘇珊·倫霍夫畫的—真夠難為的,做個畫兒,連老婆都得舍出去。至於窮一點雇不起裸模、勾引不動情人的畫者,就隻能看著古希臘羅馬雕塑的石膏複製品畫死物了。
但問題是:既然裸體畫那麼招人恨,見不得光,為什麼還有人爭先恐後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