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說:“曆史上所有的宗教都在同一個問題上表明了自己的主張,這個問題就是:怎樣承受生命的終結。”曆史有蘇菲派,現實有哲合忍耶。蘇菲主義作為修身養性、與世隔絕的伊斯蘭教心學流派,其興盛期與崇尚死亡和複活的中世紀達到曆史的同步,禮拜、齋戎、天課、朝覲的表象背後,是以在現實中建立社會道德體係和在現實之上遵循信徒的靈魂與神結合的原則為支撐的。這一天國的路途,在普遍意義上表現為齊克爾(宗教儀式),即給神唱讚歌,使自己處於激情狀態,以接近神,與之結合。這種在祈禱入迷時與神融合的渴望,體現了信徒個人與神交往、重視超驗修行以提升自己的宗教天性。張承誌在書中曾不止一次寫到這種儀式和他直接參與時的迷醉,這種儀式本身所具有的意義,已經超越了現實道德建立的努力,超越了蘇菲派在日常生活與個人修行方麵提出的鄙視世俗福利等禁欲主義的具體要求。天國之路,在極端意義上表現為束海達依(殉教),馬明心的剛毅、蘇四十三的壯烈、平涼太爺的隱忍、船廠太爺的堅韌、馬化龍的果敢、馬進城的悲愴,在此,哲合忍耶背依公元8世紀即已開始對真理探求的蘇菲主義思想,而將“怎樣承受生命的終結”的思辨化為現世個人人格的冶煉:“當真理被揭示的時候,理性就向後退,理性是實現人對神的依賴關係的手段,而不是認識神的統治的真正本質的手段。”堅守正道、追求受難,為信仰一直到生命可放上去犧牲,不洗遺體、帶血下葬的“血脖子教”正是蘇菲派這段文字的絕好注釋。“又一次在心理學的意義上活著”,這是七代大師乃至為信仰獻出骸骨的哲合忍耶民眾對“怎樣承受生命終結”給出的答案。
雖然,“人在曆史中的行為決定著在天國的品極”,但,歸根結底,張承誌的天國依然是“地上的”,它的非虛無性區別於通常意義的宣揚來世的宗教。它的宗旨是對現代人靈魂的拯救,於現世虛無之上建造念想的樂土;是對民族魂的追溯與複歸,於曆史苦痛之上呼喚那快耗盡的血性。他求的是今世,是生命本身。無論如何,它仍是“天國”,是一種理念的烏托邦,因為張承誌創作所做的一切努力,包括主人公的行動、甚至藝術本身,都不過是形而上的思慮,囿於此,這種精神的願望很難在現今社會推廣,可能也最終不過是難以企及的理想。
可是。
“烏托邦的思想雖然可能落空,卻是忘不掉的,曾在許多偽裝之下召喚過整整一代人伊甸園之門仍像卡夫卡城堡一樣在遠處閃現,既無法接近,又無法避開。”果真無法接近又無法避開又怎樣,為持有這一理想,我們仍然以為自豪。因為這已不單純是個體的意向,簡直是一種神諭和感召。這就是張承誌的“金牧場”,這是他的聖地,他的麥加、麥地那,他的耶路撒冷,他的……宗教。
不要把我從夢中叫醒……
如果這場夢就是我的生命。
懺悔的路途
這“天國”就像一個巨大的磁場,它所產生的極大向心吸引力作用於張承誌。為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在他一係列作品中總有一個沉默寡言又堅忍不拔的行進者的形象,這形象永遠反複著向彼岸出發與啟程的樂此不疲和作者對這一形象反複描繪的樂此不疲,就已經明白地告訴我們:他的價值重建的努力。
“山之峰”、“大阪”、“九座宮殿”的個人尋找,“金牧場”、“心靈史”的集體尋找,每一步,每一代的路途都圍繞著這一目標。鐵木爾闖汗騰格裏的慘敗,韓三十八、“蓬頭發”尋找九座宮殿的“犧牲”,“我”對大阪冰山的艱難跋涉和最後征服,平田、真弓、“我”對“黃金牧地”的向往、追索與憧憬,人類就是這樣選擇了生:與其說是生存方式,不如說是生命的完成——無盡的漫旅,始終行進著這樣一種精神,不回避人生苦旅,而把它看做是一場生命的跋涉。在蒼白、孱弱的世界裏存留自己仰首為人的執著與肅穆,在如潮如湧的喧囂中從容淡泊而毅然舍棄虛無的歡樂,甘心背負十字架的苦行。有限的人在無限的時空中這樣顯示著他的偉大和不可代替;懷有朝聖的心靈,殉道的精神,在征服世界之前首先征服了本身。那麼,究竟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為了崇高、為了靈的東西,不惜肉體、世俗的犧牲而在真的孤獨裏不屈不撓地顯示生命的倔強崢嶸?在這背後,在行者冷峻神色所掩飾的心中,究竟是什麼使之如此樂此不疲、如此重複吟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