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青山之上,我對戰爭與和平的區別也認識得比以前更加透徹。在我們的一般生活當中,一切幾乎沒有發生多大改變——我們並沒有領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戰爭的外衣與裝備還籠罩著我們,報刊雜誌上還充溢著敵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緒上我們確已感到了巨大差別,那是久病之後逐漸死去和逐漸恢複的差別。

據說,此次戰爭爆發之初,曾有一位藝術家閉門不出,把自己關在家中和花園裏麵,不訂報紙,不會賓客,耳不聞殺伐之聲,目不睹戰爭之形,每日惟以作畫賞花自娛——隻不知他這樣繼續了多久。這種自欺欺人的做法,或許可以蒙蔽他自己,但現實中發生的一切他逃避得了嗎?難道一個人連自己頭頂上的穹蒼也能躲得開嗎?難道他連自己同類的普遍災難也能無動於衷嗎?

整個世界的逐漸恢複——生命這株偉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覺與印象上的確是再美不過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壓在草葉上麵,然後把手拿開,再看那草葉慢慢直了過來,脫去它的損傷。我們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遠如此。戰爭的創傷已深深侵入我們的身心,正如嚴霜侵入土地那樣。在為了殺人流血這樁事情而在戰鬥、護理、宣傳、文字、工事、縫紉以及計數不清的各個方麵而竭盡努力的人們當中,很少有人是出於對戰爭的真正熱忱才去做的。但是,說來奇怪,這四年來,寫得最優美的一篇詩歌,亦即朱利安·克倫菲爾的《投入戰鬥!》竟是縱情謳歌之作!但是如果我們能把自那第一聲戰鬥號角之後一切男女對戰爭所發出的深切詛咒全都聚集起來,那些哀歌之多恐怕天之高、海之深也盛裝不下。

然而那美與仁愛所在的“青山”離我們還很遙遠,什麼時候它會更近一些?人們甚至在我所仰臥的這座青山打過仗。根據殘留在這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跡判斷,這裏還曾駐紮過士兵。白晝與夜晚的美好,雲雀的歡歌,香花與芳草,健美的歡暢,空氣的新鮮,星辰的莊嚴,陽光的和煦,還有那輕歌與曼舞,淳樸的友情,這一切都是人們永久渴望的。但是我們卻偏偏要去追逐那濁流一般的命運。所以戰爭能永遠終止嗎?……

躺在青山的草地上,我領略著四年零四個月以來從沒有感受的快樂,聽思想在藍天白雲之間自由地飛翔。那安詳如海麵上輕輕襲來的風,那愜意似整座大地上的陽光。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