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畢同學身上不脫長期受寵的脾性,我總說他像一個上麵有許多姐姐的弟弟(關於他兄弟姐妹和排行的情況,我求證過,但是忘了),比如有一次見麵就訴說他如何在健身房拉傷了肌肉,我剛要同情,被夢瑋一句點醒:“他這是撒嬌,我們一般都不理他。”
這幾年,也許是有了點年紀,他的自我要求明顯地高了,脾氣好多了,分寸感強了,也更會體諒謙讓了。還有,日子過得從容起來了,我每次到南京,他請吃飯的地點和菜式也講究了,特別是有一次專門請我去一個地方喝了咖啡,居然是我在國內喝過的最好喝的!我一說,他高興了,居然在我隨身帶著巴掌大的記事本上寫:“GOODGOOD STUDY,DAY DAY UP!畢飛宇”。小說裏的刁鑽和凶狠都不見了,露出幾分孩子氣。這種潔淨的孩子氣,在他的短篇《地球上的王家莊》比較集中地體現出來,後來他寫了一篇關於這個小說的創作談(這小子極擅長寫創作談),發表的時候,我寫了一段編輯手記:
七年了,我還清晰地記得《地球上的王家莊》的開頭:“我還是更喜歡鴨子,它們一共有八十六隻。隊長把這些鴨子統統交給了我。隊長強調說:‘八十六,你數好了,隻許多,不許少。’我沒法數。並不是我不識數,如果有時間,我可以從一數到一千。但是我數不清這群鴨子。它們不停地動。”於是,那個八歲的男孩子每天天一亮就去放鴨子,“把八十六隻也可能是一百零二隻鴨子趕到河裏”。忍俊不禁……對於這個小說,有人曾經發出一個感歎式的疑問:“這是小說,還是詩?”確實,這個以輕取重的精致短篇堪稱當代短篇傑作,而且它有著畢飛宇作品中罕有的潔淨、靈動和清透。我懷疑,畢飛宇在寫它的時候是處於一種薄醉狀態,乘著醉意他回到了孩童的視角,以未被汙染的眼睛審視了那個時代的荒誕,也寫出了荒誕之中不滅的童真和渴望。
他看了給我寫來郵件:“這是什麼世道啊,編輯手記怎麼可以寫得比正文還好?這不是出我的醜嗎?”看,典型的畢氏腔調。
畢飛宇有脾氣。此人寫作虎虎生威,做人牛氣衝天(抱歉,近年常陪兒子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影響了詞彙和思維)。平日裏,說話一認真就直眉瞪眼,討論的問題如果比較重大或者所揭露的人和事比較不堪,他簡直咬牙切齒,要不是剃的是胡碴兒一樣的寸頭,絕對可以“怒發上衝冠”的。他脾氣不好的例子很多很多,比如在北京有一次電視台錄製節目時,因為覺得對方不尊重人,就中途退出,人家急得在後麵追著喊也喊不住;比如硬是拒絕了一個獎項,一時輿論大嘩。那時我正好去南京,和他在茶樓裏見麵,隔壁坐著的茶客都在看報紙上他“拒獎”的消息。我問他為什麼?他倒是說了,但是我答應他不說,直到大家都很老很老的時候——那時,哎,就是不讓說唄!那時候就算還有人想聽這些陳年舊事,也要老太太我還記得!
有一次不知怎麼說起另一個作家,我隨口說你們好像關係很好呢,畢飛宇居然很嚴肅地說:“我和某某某,就是一個作家和一個作家的關係。”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這話大有意味,現在許多人的關係都不對了,如果作家和作家、編輯和作家、老師和學生、有權勢者和平頭百姓都能保持本色的正常的關係,生活應該會正常許多,空氣也會潔淨起來。好吧,我隻是一個編輯,沒辦法和他成為“一個作家和一個作家的關係”,不過我們可以勉強算是牌友的關係。有一陣子我一到南京就找人打牌。所謂的“人”,常常也就是賈夢瑋、畢飛宇這幾個。畢飛宇是我見過的作家裏算牌最精但手氣最差的一個,然後他又有著職業賭徒般的認真和投入,每次都讓我很開心。最好玩的是有一次,我和葉彌約好一起去南京玩,和飛宇、夢瑋一起打牌,夢瑋說環境要好,就去了大鍾亭,在亭上的茶室每人一杯雨花茶,清風徐來,開始打牌。每次打牌我總是選夢瑋做搭檔,他不在乎勝負,不會因為我打得不好而怪罪。於是畢飛宇就和葉彌搭檔。葉彌和畢飛宇是鮮明的對照:她手氣好,但是不算牌。有一把我和夢瑋的牌差得幾乎組織不起來有效抵抗,我一直嚷嚷:“不要打了,你們直接升一級好不好?”飛宇沉著冷靜地說:“要打,這是規矩。”夢瑋更加沉著冷靜地說:“要打,而且我們會贏。”打到最後,發現葉彌手裏少了一張牌,她扣底多扣了一張。夢瑋說:“我說我們會贏吧。”飛宇臉色微變,但還能控製。下一把,飛宇好不容易有一副姐妹拖,處心積慮留到了最後,這時每人手裏五張牌,畢飛宇除了那四張姐妹拖,就是大怪一枚,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眼看大局已定,這時葉彌出牌,她輕輕巧巧地出了一張,飛宇臉色大變,他的姐妹拖被自家人“穩準狠”地捅開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下子他崩潰了,隻聽畢飛宇說:“葉彌,你曉得吧,我不怕別的,最怕人家沒腦子。”葉彌把手裏的牌一扔,說:“畢飛宇,你知道我最討厭人家說我什麼,就是說沒腦子!”夢瑋居然虎口拔牙地說:“好像沒人喜歡吧。”我笑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差點沒被茶嗆死。後來幸虧王彬彬上完課及時趕到,說請我們全體吃飯,兩個氣呼呼的小說家才緩過勁來,吃喝過半,就恢複了“一個作家和一個作家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