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活體驗與藝術追求
儲福金
一
偉大的作品幾乎都是反映作家的現實生活。文學反映生活現實,是基本的。作家把自己親見親聞表現出來,相對虛構來說,應該是容易的。然而,在表現上,往往又會有著另一種傾向,即是虛構容易,而真實難,所謂畫鬼容易畫人難。曾經有一段時間,模仿西方的作品在評論中是主潮,那一類生活對於中國讀者來說,乃是虛構的,非現實的。這類虛構的作品會被評論界津津樂道,乃是見多了太實在的作品,於是認為這一類的作品具有文學性,而認為表現現實生活的作品是低層次的。
禪宗有一句話頭:初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再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進而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這是很有思想深度的一段話,同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境界看起來比第一層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要高,非現實的境界也許比第一層太具體的山水觀要高,但終不是至境。真正文學的最高境界要回到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但這不是簡單的回複,是高層次前進,用哲學的語言來說是揚棄,是涵蓋了前兩個境界的。而我們卻往往在否定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境界時,在批評第二層麵弱點時,便會強求簡單回複到初見的低層次中。不是進化論,而是退化論。強調現實生活的作品時,便把文學從第二層麵拉到第一層低層麵上來。而出現的這類作品一般缺乏深層的思考,隻是簡單地表現表層的現實生活,看起來山水麵貌清晰,而在具體與實在的現實臨摹中,缺乏了高層次的文學性,缺乏了文學藝術真正的獨特性和創造性,結果隻能一時紅火,沒有文學性、缺乏內涵的東西永遠無法具有超越的力量。
落在第一層麵上的作品往往靠的就是生活,不需要太多的思想學養,一般文化水平的人也能寫出來,有時也可能合一時的需要,寫得對路,也寫得生動。本來文學就是表現生活的嘛。而在第二層麵上的作品往往會顯出一種才氣來,畢竟要把山寫成不是山,水寫成不是水,本身就容易顯出才氣。但文學是反映和表現生活的藝術,用虛構和象征等各種文學手段,也隻是能更本質地表現生活、表現對人生的深度理解。作家對生活的現實關注是少不了的。西方優秀作品所表現的也正是西方社會的現實生活。
把表現現實生活為第一層麵,把虛構的文學性視為第二層麵,這隻是一種簡單的方便說法。生活與文學表現,生活是根本的,而文學表現則必須是作家個性的,是創造和獨特的,那是藝術的“天命”。充分展示個性的獨特而創造性地表現生活,才可能出現精品。
對作家來說,本體是內,生活在外。藝術要求作家表現出內在的獨特而創造性的個性來。作家要朝向自己的內,這是根本的。因為作家一旦是對外的,一旦他為錢、為名或為任何的外在需要而作,而不是出於他內在的獨特個性進行創造性地寫作時,這樣的創作便偏離了藝術的特殊規律,隻能出一般的平庸之作。可能會產生一時有影響的作品,那隻是其適應了哪一方麵而在哪一方麵獲得的影響。其終究違背了文學的“天命”,離精品是遠了。
文學是表現人生的,一連串的人的生活構成了人生。所以作家的“內”必須更多地接受生活的“外”。雖然人生於世,時時都在生活,任何的生活也都有其意義,但藝術是要日見其新的,那種重複的狹隘的生活,會使作家的眼光缺乏寬度與深度。作家應該更多地去接受新的生活以獲得更寬更廣的感受與理解,這也是不言而喻的,古人便有行萬裏路讀萬卷書的說法。知與行,見與解,是相通的。需要更多的轉化為“內”的“外”,使“內”得到豐富,得到拓寬,就如需要知識來拓寬“內”,就如需要學養來豐富“內”。作家要表現出來的“內”,正是外在的生活感受,外和內在這一點上是融合在一起的。作家使自己的內融合了更多的外,融合了更寬的人生,更豐富的人生,於是在書房創作時,在握筆靜止地對著自己的“內”時,這個“內”便展現出一個寬廣的天地。
這裏再借用一下富有哲學意味的禪宗說法,禪宗是講境界的,“在那邊悟了,到這邊來行履。”悟是個人的,各人悟的方式與契機都是不同的,因此外在的包括佛理都是虛的,都隻能合者而用,但高層的境界需要把整個的人類都融到自己的內在之中,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就需要把整個外在都融於自己的“內”,成為一個大“內”,一個寬“內”,一個無限境界的“內”。內是表現外的,內是融合外的,內外是轉化的,隻有更寬更深的內,才能表現出更寬更深的外來。具有內在的大境界,而不是小聰明,從來都是偉大作家所必需的。
然而,當一個作家完全強調外在的需要,哪怕那需要是多麼的“神聖”,如果不經過一個內,一個合乎文學表現的內,一個經過融合的內,也就是沒有了獨特的他自己。沒有了作家獨特創造的個性的內,於是那一切外在的便都顯虛假甚至虛偽,起碼是不合實際的。因為它背離了文學的“天命”。可以由一句口號,可以由一個大話,而構思出一篇一時紅火的東西來,但那絕不能成為精品。除非你有這種境界,否則你無法真正表現出這個境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