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和光同塵·創作談(5)(1 / 3)

老實說,在這樣一個龐大的基數上,找到數十位老人進行采訪,看起來並不是一件格外困難的事,但事情做起來卻沒有我想象的那麼輕而易舉。這是因為,囿於我們傳統觀念的約束,老人們陷於“空巢”生活,多多少少都會指向對於兒女們的隱性譴責。實際上,在采訪過程中,老人們除了抱怨子女對自己的忽視,更多擔心的是——我說的話不會被他們知道吧?不會給他們帶來負麵影響吧?於是,老人們便會積極地去為子女們進行辯解,仿佛自己如今的境遇,若能“不拖累”孩子,就已經是人生殘年全部的正麵價值了。個中滋味,我當然可以理解,但這種狀況,有可能會令我采訪到的內容有不少“偽飾”的成分,令我難以傾聽到老人們內心真正的聲音。

我甚至如此想象那位新聞報道中兩度自殺的老人——他在日常生活中也許是安然沉默著的,平和地思念著兒女,獨自忍受著莫大的孤獨,或許對鄰裏們提及子女之時,還是一派誇讚之情,在世人的眼中,他是位福壽雙至的老人。但是,他卻向著自己的手腕舉起了利刃。

因此,對於老人們的話語,我力圖如實還原,但經過整理後的內容,一定又會有我的主觀色彩。這樣一來,對於自己的寫作,我也不免擔憂,我怕自己會誤判了老人們真實的內心。本書以“非虛構”的寫作要求為基本宗旨,但在某些段落,的確摻雜了我的某些想象。這種想象,其一是為了在行文中保持某種邏輯的連貫性,其二也使我在麵對這個題材時,更能感受到其獨具的魅力。我認為,隻要本著懇切的理解,我就不會背離“非虛構”的宗旨,用心去麵對一個個活生生的老人,我們便不會脫離上帝所給予的人類生命的邊界。

訪問對象中以女性老人居多,這不是我刻意選擇的結果,其中隻反映出一個客觀的事實,那就是:老年喪偶者,往往是女性多一些,先走的那一位,多是男性。而且,也許是我個人的推測——老年男性大概對這類打擾更加懷有抵觸情緒。事實上,拒絕我們采訪的,也的確都是些男性老人。這種現象頗為有趣,但已經是兩性心理學研究的範疇。也許,女性壽命長於男性的奧秘之一,便在於她們更願意言說。訴說,如果成為人類延壽的奧秘之一,那麼,空巢老人生活中的難以言說,便成了一個致命的匱乏。孤獨,由此便更凸顯了它有違人道的殘忍。

作為一個整體,空巢老人的境遇大致相仿,幾個規定性的指標便可以將其概括,但由於社會身份的不同,個體家庭的差異,又使得每位空巢老人的狀態各不相同。因此,盡管空巢老人如今已蔚為大觀,成為我們這個社會的主要現象之一,但找出能夠均衡反應“空巢老人現象”的受訪對象,卻是極花時間極費思量的勞作。我力圖用不同的側麵,盡可能地全麵呈現空巢老人們所麵臨的困境,並且並不諱言由於困境的逼迫,部分老年人會成為社會秩序的擾亂者。但這些願望無疑是難以悉數抵達的。我期望,這部書的讀者們,能夠從這數十位作為個體的老人的生命中,體味出某種更為遼闊的人類普世的況味。

這裏所需要依賴的,隻有每一個閱讀者自己內心的情感了。

在技術上,鑒於保護老人們隱私的需要,我都做了相應的處理。我可以保證,在讀者眼裏,每一個老人都更接近於“書中的老人”。但對於我個人,他們卻都是活生生的現實之中的長輩。有些老人,盡管我們之間隻有區區幾個小時的交談,但他們提供出的密集的、帶著體溫的生命信息,卻不啻是向我這個傾聽者交付了一生的秘密,由此,珍惜並且敬重老人們這樣的交付,對於我就是一種必要的心情。我想,沒有這樣的一種心情,這個寫作計劃的全部意義也將完全喪失。

這部書在我的寫作中由此成為一個特例。它在某種程度上講,不是一本我寫給無數未知讀者的書,它幾乎就是我和這數十位受訪老人之間私密的對話,他們中的大多數不會閱讀到付梓後的這本書,但這本書的真正作者,卻隻能是他們。

這是我寫作時的態度——在觸碰一個宏觀現象的同時,我在領受老人們個體心靈的交付。這種態度給這個工作增添了難度。成稿後兩位老人拒絕公開發表——哪怕是以匿名的方式。既然老人說不,那麼隻能放棄。我自始至終想在這部書中堅持懇切與順服,就像一個晚輩在長輩麵前應有的那種態度,否則幹這件事情的意義對我便會大打折扣。

這部書因孤獨之名,所以我隻能尊重每一個老人孤獨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