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記本(1 / 3)

文/王卓著

我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

是父親從小養育了我。父親是一個幾乎全能的人,鄰裏都說他樣樣精通,從夜晚星星排列情況的征兆,到炒土豆絲時什麼時候放醋味道最香。因此每每有人有任何解不開的問題,大事他們總會親自過來,小事就打個電話找父親。然而每次都熱心幫助別人的父親,從沒有因為幫助了別人而自豪,我甚至都不能經常看到他臉上有比蠶絲還細的微笑。別人也總羨慕我父親,他幾乎什麼職業都做過,品嚐過幾乎所有人間的滋味。每當有鄰居的小孩兒請他講故事時,他總講得繪聲繪色,像是能把遠在天邊的撒哈拉沙漠中虛幻的海市蜃樓真實地放在他們眼前一般。

然而,父親從來沒有在夜晚給我講過那麼精彩的故事,這些還是從別人那裏偶爾聽到的。我並沒有因此生我父親的氣,似乎從小我們就隻是生活在一起的兩個世界的人。我曾經也懷疑過我是否是父親親生的?有一天中午吃飯時我肆無忌憚地問他——這樣從小平等的家庭,似乎在生命之前我就已經習慣——“我是不是你親生的?我媽是誰?”如果換做你問你的父親,你一定會覺得他平靜得可怕。也像在我生命之前就已經預料到一樣,他若無其事地說:“你沒有母親。”

後來想起,比父親的平靜更讓我摸不透的,是我自己的平靜。似乎我平靜而又平靜的腦子裏早已有一個信念——我的命運已經被注定了。這種信念即使有時會讓我極其痛苦(我依然是一個會痛苦的人,雖然長大以後我漸漸明白,那其實是沒有意義的),痛苦得恨不得想立即忘卻,哪怕憎恨也好,但那時我又不得不告訴自己,我依然堅信著。

平靜並不意味著我不懷疑,隻是懷疑的神情在我的家裏永遠是廢品。每次家裏有客人,第一次見到我的人總要說一句話,我真是像極了我的父親。於是開始的懷疑慢慢地被扼殺了,最後慢慢就消散了,像一粒從來沒有萌發過的種子,浸泡在鹽水中,隨著時間的蒸發,痛苦變成了徹底的死亡。於是我不再懷疑父親那句話,我是沒有母親的。

父親留給我的回憶在我開始懂事時慢慢豐盈了起來,我是很早懂事的,當同齡的孩子還在拍洋片,我已經在家裏從父親那裏學著如何檢查家中電路短路的情況,還有許多孩子們看來莫明其妙的公式。別人都在誇我父親有先見之明,這麼早就教我學習技能的時候,他們沒有發現,那時我比實際的同齡人從心理上、生理上都成熟了許多。因為有一個秘密,那時我和父親沒有說過,隻暗地裏共同達成的唯一秘密,雖然當時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我一年要過兩個生日。當我成長到16歲時,我和父親離開了那個我們共同生活了8年的城市。

我們走的時候,父親沒有帶任何的家具,也沒有向任何認識他的人打招呼,隻是在一個深夜,我們離開了幾十年後我會帶著我的兒子重新回來的地方。

在另一個靠海城市,父親帶我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家,然而這裏的氣味卻熟悉得讓我冷漠,似乎閉著眼睛,我依然能走過去點燃離我還有五米遠的蠟燭,牆上有很多我和父親的照片,但我確信無疑,父親從沒有在我有生之年離開過我去另一個城市,於是我又想到了我的母親,但骨子裏紮根的信念讓我堅信,這隻是一個我以後注定會解開的謎。

過了半個月,父親憑著他幾乎全能的誘人品質,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又過了一個月,等生活基本上穩定,父親又開始教我學習很多東西,每天下午四點半,他會回來準時上課,日常的工作對他來說,就像煎一個雞蛋那麼輕鬆,然而生活卻沒有給雞蛋上撒一點鹽,我和父親每日就這樣像命中注定一樣吃著。就在上課一個月後,我17歲了,那幾天我忽然覺到,我得到了一個極其美麗的東西。

我從沒有得到過如此美麗的東西,它能使陽光的芬芳滴在將枯萎的生命上,讓一個個空洞的虛殼在黑暗中明白,原來他是一個生命。後來我終於了解,原來我香火不曾斷的家族,都是靠這份美麗堅強地活著——回憶。雖然你會說,人應該向前看,前進的腳步才不會被未來羈絆,人應該向前望,星光才會在時光中閃耀未來的回響……但你不得不承認,人在臨終的時候,回憶才是唯一的意義。我從不怕死,從小,對死亡的不懼怕在父親平淡的眼神中蘊藏、傳遞——這或許是我父親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我還沒有死,但隻有這樣,我才能享受這份看似虛幻的美麗。

這份似墨水一樣浸染了我生命的美麗,藏在一本日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