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逃亡記(1 / 3)

文/王原

鍾已經敲過了12下,幽暗的樓道裏廊燈在忽閃著。整幢樓都睡著了,除了一隻黑貓,它橫在樓梯上,用它陰森森的綠眼睛瞪著我,在我靠近他三級台階的時候迅速竄走,發出一聲怨毒的叫喚。我住的是老小區,電壓不穩定,光線時暗時亮。我借著光掏出鑰匙,小心翼翼地插進鎖孔,盡量不發出聲響。開了門,摸到地毯,把鞋底上的泥都蹭幹淨了才悄悄地擺進鞋架。穿過客廳的時候,看到父母臥室的燈還亮著。我愈加放輕腳步溜進房間。隻是這夜太靜,再細微的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媽媽的聲音傳出來:“李瞳,是你嗎?怎麼這麼晚才回來?高考一完就玩瘋了是吧!”我甕聲甕氣地應了一聲,迅速竄進房間。關上房門,走進浴室,把花灑開到最大,水聲把周遭一切的聲音淹沒,“嘩……嘩……嘩……”,四散的水花沿頭頂而下淌至腳尖,彙成一股水流,串起我腦中的一塊塊碎片,像散亂的相片被一張一張地定格起來。

一、少女自殺事件

今天是開學日,我背著個大書包,裏麵裝了一台鳳凰牌的膠片機。相機在書包裏晃蕩晃蕩,發出與背脊撞擊的悶響。相機是用爸爸給的獎金買的,算作是鼓勵也好紀念也罷,總之我是正式進入高中生活了,也算人生一座小小界碑。

我就這樣走進了H高中厚厚的大銅門。這是所江南名中,出過很多大人物。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稀裏糊塗考進了這裏。我的腦子總是混沌的,像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毛線頭,被人雜亂地揉著圈塞進了腦袋。走過一條綿長的甬道,突然間,半空中掉下來一塊白色的重物,有一個人的大小,落在我右手邊50米開外的水泥地上。我下意識地用隨身的相機拍了下來。我這個人不愛管閑事,既然事不關己便繼續往教室走。盡管人群像馬蜂一般嗡嗡著從四麵八方湧向那墜物的方向……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個高我一級的女生,從樓頂的天台上跳了下來。我第一天進校就目睹了一起自殺事件。

回家以後我就把自己關進廁所,我臥室裏有個獨立衛生間,因為父母不常用,就成了我的專屬廁所,在玩上相機之後就被我搞成了暗房,用舊顏料盒裏找出來的赭紅色塗紅了燈泡。我小時候學過幾年書法國畫,不過後來都荒廢了,倒是家裏生生多出了許多墨汁顏料來。我開始調配映膠卷的顯影液、定影液,膠卷和藥水要一起放進罐子裏慢慢搖,邊搖著罐子我邊想著早上那個女孩的樣子,努力回憶她的樣貌身形,不小心忘記了時間,顯影時間長過了頭。印出的照片曝光過度,看不清那女孩臉上的表情,隻剩一團模模糊糊的灰白色。

少女自殺事件以後,校內校外自然是雞飛狗跳。我不喜歡看電視報紙,了解到的隻是父母在飯桌上議論,學校告訴家長那個女孩是因為家庭原因跳樓,具體情況沒有透露。可是為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家長們總會打探到各種“猛料”:有人說那女孩父母正在辦離婚,又有人說是她正在跟男朋友談分手,林林總總的我也記不全,就當聽過算過,沒有留下什麼深刻印象,倒是學校的心理老師找了目擊的同學逐個談話,說是怕對我們產生不好的影響。其實於我也談不上多大的影響,我本就是個不愛深想的人。至於目擊素昧平生者的突然性非正常死亡,讓人感覺有些空落落的,好像遺失了的某把鑰匙,且再也找不回來,再也打不開那扇門。唯一可能的影響便是她把我的平淡而無奈的生活砸出了一個坑洞,而我填補空洞的法門就是拍照。我喜歡拍人在無意識狀態下的表情,當把相片一一衝印出來全部架在晾衣繩上晾幹時,我會看著一張張熟悉的或者陌生的臉孔上的表情,開始揣度在他們或呆滯或木訥的表情下麵,五髒六腑是否在過著自己的狂歡節。

二、童年,在海中

事情過去了以後,少女就被人迅速遺忘,像公共汽車站前的馬路,車來車往傾軋出的凹陷,總會馬上被新的瀝青填平,依舊支撐著日日夜夜的車水馬龍。這事件也跟抹平的凹陷一樣,了無痕跡。

我算正式開始了高中生活,用生物老師的話說高中生是幼蟲到成蟲的“變態階段”,飛蛾之類是“完全變態”,蝗蟲屬於“非完全變態”。媽媽似乎是希望我完成轉向成人的“完全變態”,她在開學前給我買了塊新手表,算是勉勵我珍惜“變態”時光,款式是我自己挑的,卡西歐的賽車係列,用二極管發光照明,光是綠瑩瑩的,像以前在水族館裏看到的一種水母的顏色。這表的好處就是防水,遊泳的時候也可以戴。遊泳算是我除了拍照以外的唯一一件能長久堅持的事情了。

在我小時候,爸媽帶我去海邊,別的小朋友都在海灘上撿貝殼、抓海星,我就喜歡一個人泡在海裏遊。隻是我老長時間不冒頭,連上下浮動的呼吸管也沒有蹤影,爸媽開始著急,沿著海灘邊跑邊喊“李瞳!李瞳!李瞳!”爸爸隨即跳進海裏來尋我。

可能我的肺活量的確比別的小孩大,我一口氣憋住可以潛下很深。依稀是記得我潛到了很深的水下,那真是一個神奇的情境。在大海深處,小魚小蝦們都不見了,淡藍色的海水變成了暮青色,就是太陽下山前的天空裏最後一抹天青色。突然間,我有種不願意回到岸上的念頭,水下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好像和一切外物都隔膜了。小朋友的嬉鬧聲,父母的喊叫聲,賣魷魚的小販的叫賣聲,海濱公路上的汽車呼嘯聲,一切的一切都是從另一個極遠極遠的世界傳來,有一種至高無上的寧靜主宰著周身,一切都凝固了,時間與空間不存在了,卻有能夠使人心無比沉靜的神奇力量。直到多年以後我看到呂克·貝鬆的《碧海藍天》,主人公雅克潛入深海之後再也沒有浮上來,我才發現,原來我並不孤獨。

後來我是被爸爸發現的,就硬生生地被拽上了岸。我沒有告訴他們我不願浮起來的念頭,他們隻當我貪玩過了頭。我記得爸爸倒是沒有怎麼教訓我,還給我買了西瓜吃。媽媽自然是又急又凶地訓斥了一通,大致是“就知道闖禍”、“不聽話”、“不管大人有多擔心”什麼的話。其實我沒有怎麼聽進去。我一直在回憶海底那片能夠平靜人心的暮青色。

隻可惜後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育的關係,我的肺活量就小了不少,再也不能憋那麼長時間的氣了。也許這特異的功能隻是上帝給小孩子的專屬吧,我猜想。

四、龔小晶

上學以後我發現H高的課程、老師也是一樣的乏味、無聊。沒有因為披上了悠久校史的外衣而多點人文情懷。一門門的古怪課程,都像是撲克牌裏麵一個個板著冷峻臉孔的方塊國王和黑桃王後,我潦潦草草地對付著他們,成績自然也不怎麼好,但也不壞,永遠徘徊在中遊。時間也就在睡覺、發呆中糊塗地過去了。大概是性格就不愛熱鬧,我從不主動接近同學,可是龔小晶卻說我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引力,會把人吸過去。龔小晶是我高一那年的同桌,她上課很認真,從來不打瞌睡,下課也抓緊時間做作業。課間的時候她會和我分食餅幹,典型的乖學生,像園丁精心修剪的灌木,規整而端莊。龔小晶高中畢業以後加入了樂隊做鼓手,成了奇裝異服的朋克女孩。日後我聽到她的近況時還挺錯愕的,和記憶裏的規矩灌木劃不起等號來。當然這是後話,那時我們的日子就像普通的中學生一樣平淡無奇。